第105节
从后车的副驾驶位跳下一个汉子,身手利索,把落汤鸡一样狼狈的谈绍安从河沟里捞了上来:“谈先生,您跳河这一下子很果断啊!”谈绍安于是也被“绑架”了,被这小子生拖硬拽地塞进车厢,身下湿淋淋水流成河。
大货车接到目标人物,立刻调头驶离现场,驾驶员这时才转过头来,帽兜半遮半掩之下竟然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姑娘!
毛致秀声音清脆好听,方才凶神恶煞般的路怒症状一扫而清,笑吟吟地说:“谈先生不要害怕,你今天不会有危险,我们凌总派遣我过来接你。”
谈绍安一听,恨不得给面前这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萨跪下,连忙求救:“我媳妇被他们绑走了!!”
毛致秀畅快一笑:“你的太太现在临湾某家医院里,你很快就会见着她了,她很安全你放心吧。”
谈绍安:“……”
毛姑娘补充一句:“知道谈先生您是世间难得的大情种,哪能让你太太因为那些乱七八糟事情受到牵连?凌先生现在医院里陪着你太太,你可以放心了?”
坐在副驾位的年轻汉子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向交警大队报警,有一辆货车在河堤上悬空挂着呢,你们快去救人吧!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薛谦:“薛队,我是严总的秘书杨喜峰啊,向您汇报一个线索,有人在五分钟之前企图制造交通事故把谈先生灭口,您赶紧派人过去抓捕提审吧!”
薛夜叉在电话里不爽地哼了一声:“我说你们几个手脚也忒快了,我们车就在后面,眼瞧着你们就撞上去了,以后不能这么鲁莽!……成,司机已经抓到,你们把谈副局直接送到我们局里的会议室吧。”
杨喜峰得意洋洋地回答:“好嘛,没问题!”
“你是严总秘书?!”毛致秀爆出大笑。
杨喜峰叼了一根烟,顺手也递给谈局长一根烟压压惊,在姑娘面前吹嘘:“怎么着?我们严总手下有一秘,二秘,三秘,四秘……老子从来都是排首席的,在我大哥跟前我是排第一位的!”
“甭臭美了。”毛致秀嘲笑,“在你大哥面前排第一位的是凌先生。”
“不不不是这么讲。”杨喜峰送上一记清脆带响的马屁,“凌先生在家里是排在我大哥前面的,在我们这些人心目中,凌先生最大!”
敞开的车窗透出一阵轻松畅快的笑,完全看不出几人刚刚经历公路上惊心动魄的短兵相接。
谈绍安在笑声中恍如隔世,陷入长时间的怔忡,嗫嚅抖动了很久,最终抹掉脸颊上的水光:“我愿意自首,我现在就去警局自首。
“这些人最近在背后搞事,就是威胁要我跟他们合作,他们想暗害凌先生和严总。几天前郭兆斌就找过我,我没敢对凌先生说实话……郭兆斌撬开我家大门在家里堵住我,他们逼我把凌先生和严总诱骗到海边一个地方,地点都选好了,打算下手绑架或者直接狙杀,在海上把尸体处理干净,人不知鬼不觉,我没有答应他们!他们威逼利诱我坚决不能答应,我不敢害人啊!他们用拆迁事件逼迫我妥协,我不顺从就让我丢官判刑坐牢,要毁了我……
“郭兆斌的背后一定是张庭强,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光头庭’。他现在早就不做高利贷了,究竟怎么得势我也不清楚,听说一些八卦……”谈绍安没好意思地瞟了在场女士一眼,尽量含蓄,“说燕城有些贵人,甚至贵妇太太们,对张庭强那个人特别稀罕追捧、趋之若鹜,以至把一个昔日心狠手辣的歹徒豢养成了红人儿,就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了。毕竟,贵人门下的秘书厨子司机,都是升天的鸡犬有人巴结,更何况是那种关系……”
谈绍安战栗着说出他所知晓的实情。
“红人儿?这得是多么深厚的关系。”毛致秀撇撇嘴。
重重迷雾掩盖下的黑色沼泽,背后的利益树大根深,这些事就是毛致秀杨喜峰他们无法透彻理解的,还是交给专案组处理吧。
他们开车赶往临湾市局途中,毛致秀偶然聊到:“谈先生,凌总早就知道你调任到这里,他悄悄跟踪过你好几次了。”
谈绍安茫然地抬头。
“凌总说,你对你的太太那么痴情,学生时代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真心让人羡慕,也就不跟你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恩怨了。”毛致秀最后的话淹没在车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凌先生的父母亲也是一对青梅竹马,他母亲卧病在床,也是他的父亲在身旁体贴照顾,只可惜那一对好人没有谈先生您的好运气。”
……
第九十九章 瞒天过海
同是这个清晨, 大约同一时间, 一辆车子飞速驶进位于城里的林荫大道别墅区,刹车声无端地焦灼刺耳。
车子斜趴在路口尚未停稳, 严小刀从车上冲下来, 大步走向戚宅别墅的前院大门。他走在一排梧桐树遮天蔽日的树荫下, 不必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人影憧憧,各方来路不明的人坚持不懈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留存一线希望他比手持拘捕令的警察来得快。
严小刀对身后无声的威胁无动于衷, 也懒得搭理。然而, 当他开门走进前院的同时,手里握的手机发出轻微的振动音。他低头一看, 那条信息提点他:【快走, 老家船上见。】
发信息的人号码陌生, 信息内容和讲话口吻分明就是他干爹。
严小刀站立不动,耳廓精明地捕捉身后动静。阳光透过树叶边缘留下的间隙,在他肩膀和院落中投射出缭乱斑驳的图案,一眼望去, 一地都铺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纹路。
严小刀抬头瞟了一眼, 别墅小楼的门廊下跟往日相比, 气氛不同。这回好像没有老朋友跟他打招呼说那句“倒~~~爷”——因为戚爷的宠物八哥鸟笼子不见了。
代替鸟笼子挂在门廊下面的,是一面随风转动的旗子,红蓝双色,在白色外墙衬托下十分瞩目。
院子外面来路不明的人物,估摸都没有瞧明白旗子标语暗含什么意思,这面旗子就是给自家人看的。
片刻须臾之间, 严小刀突然转身就跑,没有从正门原路退出,而是调头迈开大步就上了墙!
他的脚现在完全恢复,身手不会比先前差了,利索地翻墙而走。他的身后,爆出一丛艳红色火光,别墅二楼卧室窗户被类似子弹的一声脆响击得粉碎!下一秒,又一记火光伴随着爆炸的巨大声响,凶残地直接震碎小楼正面所有的玻璃窗户!
刚才是楼门口一个伪装成快递邮包的东西爆炸了,点燃了走廊下那一堆劈好的柴火,火烧骤起。
严小刀很确定,戚爷此时已经不在家中,跑了,躲开了这次袭击。
戚爷一定也已风闻燕城方面梁通陷入的窘境,因此提前动身。
他年轻时跟着戚宝山在临湾港口各处行走,就是在海边长大的,见多了跑货和打渔的船只。这红蓝双色旗帜是轮船在海上最常用的信号旗,含意就是“船上有危险品快走”。
严小刀夺路而走,驾车飞驰在城里曲折的街道上。
他在各个繁复的交通路口上兜圈子,冷静地甩脱一辆又一辆跟踪他的车……
“老家”是什么意思?呵,他们这平民白丁出身的爷俩,哪还有别的家?这里就是老家,就是父子二人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两人的老家都是临湾新区足有百多公里的这条海岸线,海滩蜿蜒北上,衬托着碧海蓝天与天边红日。
果不其然,严小刀甩脱所有跟踪车辆之后,很快就接到熟人电话。
薛谦这次在电话里没有丝毫调侃的意思,直截了当道:“我说严总,合作吧?你也清楚我们在盯戚宝山,我们也知道他现在逃往港口码头的某一个地方。我们希望你能够与警方精诚合作,告诉我们这个人在哪,我们必须立刻找到他。”
严小刀沉默了半秒:“薛队长,再给我一天时间。”
薛谦严肃地说:“严总,我其实给了你好几天时间,我一直在等戚宝山向我们自首!”
“我明白。”严小刀恳求道,“再给我二十四小时。”
薛谦厉声说:“二十四小时够用吗?谈绍安已经归案了,他一定全盘交待实情以求轻判。于私,我理解你现在心情;于公,依我判断,你的愿望就不可能成功,我也不想动用警力强攻硬来让大家受伤,我希望你能合作!”
严小刀说:“不能成功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去自首!”
严小刀说完直接关机,让手机信号在卫星监控地图上消失,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行踪。
但是,他左手腕上仍然戴着凌河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这将是唯一能让他暴露位置的定位追踪装置。
临湾码头附近,百八十艘万吨货运轮船静静泊在深水港湾的标志线内,旗帜与海鸥在空中竞相争飞,水天连成一线,风景壮丽。
码头附近人来人往,客运和货运通道各行其是,马达涡轮发出的轰鸣与装卸工人的吆喝声脚步声沸反盈天,足够掩饰那些意图掩藏行迹的身影。
严小刀穿过货运仓库之间狭窄的通道,故意兜了几个圈子,甩脱一切可能的盯梢。他知道薛队长的队伍此时就在码头附近寻觅,他或许连二十四小时的机会都没有,只是事到临头心存不忍,还是不甘心。
关掉了手机,不需要任何提点和指示,他找到了他要去的那艘货轮。
他跃上甲板,踩过充斥咸腥气息的潮湿甲板,沿着窄小的旋梯下到船舱内部。这已经不能用心有灵犀来形容,这就是多年形成的父子间的默契。他确实以前跟着干爹跑过船。只是现在戚宝山身为集团大老板,不需要亲自披挂上阵、风里来雨里去。严小刀也常年坐到办公室里,悠哉闲哉地指挥手下小兵干活儿。
低矮的船舱内灯影摇曳,严小刀在船长室后方的圆桌会议室找到他干爹。
会议室门口的走廊下,竟然挂着戚爷的小宠物。伶俐的八哥在笼中蹦跳,完全没有觉察眼前的危机,热情洋溢地为干儿子指路:“倒~~爷~~”
戚宝山坐在椭圆大桌的尽头,属于船长老大的位子上。这人脖颈微微向后仰着,闭目养神,口里悠然说道:“儿啊,来啦?”
戚爷眼前还摆着两分早餐,是给自己和干儿子特意准备的早饭油饼豆腐脑,耐心等待小刀前来。
戚宝山睁开双目,两人隔着一张长桌对视,五味杂陈的心境都很难描述。严小刀没心思品味干爹特意准备的早餐,哑声道:“干爹,您跟我走吧。”
戚宝山拖长声音悠然问:“我跟你走哪儿去啊——”
严小刀说:“薛队长他人就在码头附近等着我们,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干爹,自首吧!”
严小刀再一次诚心相劝,口吻坚决:“干爹,今天凌晨有人在光天化日的大路上制造车祸暗杀谈绍安!谈副局被人救了侥幸没死,这个人现在已经投案自首。同样是今天早晨,您的房子被炸,我们侥幸也逃过这一次,但是还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怎么办?难道一辈子躲在这艘船上吗您还能躲多久?干爹,我们认命吧,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戚宝山并没打断他,平心静气等他把话说完:“小刀,你干爹我,什么时候认命过?”
严小刀:“……”
“认命?”戚宝山轻蔑冷笑了一声,“我如果乐意认命,呵呵,十几二十年前我是个卖鞋卖布的贩夫走卒,今天我就仍然是个卖鞋卖布的穷光蛋。还有你,小刀,十几年前你在那个矿山底下挖煤,十几年之后你恐怕也早就化作一堆白骨渣子,搀和在煤灰里,等着别人挖出你的骨头渣子,你能有今天?……你乐意认命?你觉着老子会认命认栽吗?!”
严小刀喉头滑过艰难的情绪:“干爹。”
戚宝山一挥手:“小刀你甭害怕,我不是要连累你,以前的事与你无关,毕竟你也没有选择。”
“但我现在有选择。”严小刀正色道,“您没有必要为背后的人死扛到底,跟警方合作,坐几年牢还能出来。”
“你让我跟张庭强梁通那帮败类人渣关在一个笼子里坐牢?他们配吗?!”戚宝山面色冷峻如山,一句话彻底回绝小刀的期望,“我不愿坐牢。我一生不对旁人妥协,我也不想跟条子合作。”
……
码头附近不远处,凌河安静地坐在车里,特意将座椅调低,打起瞌睡。
刚才是毛姑娘帮他处理过头部伤口,血早就结痂了,掉了一大撮头发,痛感知觉已然麻木。
急脾气的毛小队长,终于忍不住把打瞌睡的人喊醒:“凌总,你还不报警?”
车载的卫星定位显示屏上,一颗红点不断闪烁,很长时间几乎没有移动位置,清晰地显示了严小刀所在的货轮船舱位置。
凌河瞟着那一枚移动缓慢的红点,仿佛能够脑补当事人此时沉重纠结的步伐。他摇头拒绝了毛小队长的提议:“别报警。”
毛致秀纳闷:“凌总,你是心软了呢,还是留有后招准备一举拿下?”
凌河说:“我心软。”
毛致秀:“……”
凌河垂下乌黑的睫毛:“不想让他伤心,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毛致秀哭笑不得地一拍脑门,随即举出双手双脚表示支持:“我赞同!”
凌河也对自己此时的优柔寡断儿女情长感到不习惯。以前他总认为,只有懦弱无能的废柴或者姑娘家才会拥有这些特质,如今开始反省那其实是自己的狭隘和偏激,不懂得宽容妥协。
凌河望向窗外的港湾风景:“戚爷原本和张、游、梁通那伙人就不是一路。现在看来,我还有几分钦佩这个人。戚宝山这么多年,都没有选择与那一群人同流合污,甚至极少踏入燕城一步,还保留了几分做人的血性和清高。也难怪他是小刀的干爹,小刀会认别人做他干爹么?”
毛致秀吐了下舌头,就没吭声。啧,跟戚宝山都可以化敌为友了,这分明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情谊。除了严先生,恐怕也没第二个人能有这样光芒笼罩大地人间的人格魅力了。
……
船舱内的两人,仍然在长久地僵持对峙。
会议室的一侧靠近船舷,从窄小的窗口摄入天光,严小刀目睹太阳的位置在空中缓缓移动。薛队长很快就要找到这条船。他甚至能够脑补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一系列动作。
警方包围货轮。
特警队员冲上甲板,堵住各个出口。
喊话劝降,狙击手就位,强攻,狙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