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叶天泽一直跟她说，创造是建立在理解之上的，乱拉一气不是创造，是错误。从前她都老实点头，可这一刻她才真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她不可以只图开心，为什么她不可以随心所欲的乱拉一气。
    因为音乐有自己的呼吸啊，音乐也有身体和灵魂，只是音乐与我们不在同一个次元和维度里。所谓的创造，就是让她在我们的世界里得以重生。
    像是母亲孕育一个新生命，像是上帝创造一个新世界。
    “我从没有跟你提过，我第一次听你的音乐，是在一个夜晚？”叶天泽说。
    贝果有些惊讶地摇摇头。
    “那时候我已经有回德国的念头了。临行前一周我独自走在老街上，背离城市的喧嚣，在那片残破肮脏的区域里，我忽然听到了一阵音乐声……巴赫的第1004号作品，恰空舞曲，一个解不开的无穷无尽的谜题，人们都说，那是上帝的作品。”
    叶天泽的声音像是一首诗，把贝果带回了那个夜晚。
    “那是我第一次为一首曲子流泪。粲然收住的悲伤，动荡不安的音符，忧郁温暖的光芒，在那一刹那，我仿佛忽然置身于一座巨大的教堂里，被悲伤却圣洁的光线笼罩着。我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宽慰，我仿佛一刹那懂得了我的老师对我说的话，伟大之后的幻灭……”
    叶天泽看向贝果，眼里星辰万千。
    “贝果，你让我相信了上帝的存在。所以我相信你，你的音乐还有无数的可能，你能创造出伟大的音乐来，属于你的，属于世界的，属于宇宙的。”
    贝果看着叶天泽，她的眼睛亮亮的，有湿润的光芒在闪烁。
    忽然，她就转身就跑出了书房，叶天泽正疑惑着，可很快他又听到贝果又急匆匆小跑回来的声音。
    贝果喘着气跑到门口，深呼吸道：“叶指挥，我可以跟你一起看乐谱吗？”
    贝果手里抱着琴谱和小提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天泽，虔诚得仿佛一个小孩子。
    叶天泽温柔地笑起来，点点头道：“当然可以，我的小提琴手。”
    接下来的日子，贝果干脆地搬到了叶天泽家，她的生活每天都跟叶天泽一样自律，早上四点半起来看曲谱，七点早餐，然后和乐团练习合奏。
    做小提琴协奏，协奏者需要更多的时间排练，而西贝柳斯贝果从前并没有刻意钻研过，现在才发现，除了技巧之外，演奏西贝柳斯最重要的还是音乐的表现力。
    因为西贝柳斯的伟大需要被诠释。
    她专心致志地跟叶天泽一起投入到西贝柳斯的世界里，头一次，外界的纷纷扰扰不能打搅她，她不需要逃避什么，不需要躲藏，因为在这个她创造的新的世界里，谁都不能影响她。她仿佛是这个宇宙最大的神，她说有光那便有了光。
    这个道理她从前怎么就没有明白过呢？
    躲藏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她都总会被找到，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属于别人的世界，别人边界，就是监牢。
    而音乐给了她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在那里，她是绝对自由的啊。
    就像叶天泽说的那样，每一个有幸与音乐终身相伴的人，都是神的宠儿。
    半个月之后，排练差不多有了些样子，叶天泽这才对外宣布贝果将要以小提琴协奏家的身份参加下个月在卡耐基音乐厅举办的音乐会。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轰动。
    这对神秘的情侣，自从上次发了那个男朋友、女朋友的围脖之后，就几乎没有在公众场合发过声，外面无论怎么传言，他们都毫无回应。狗仔队追踪两人的生活也追踪的相当乏味，几乎就是乐团和家两点一线，除了对方之外，几乎也没有任何社交，有时候受到凌晨拍到的照片，竟然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看曲谱，一个人在旁边练琴！
    艺术家的人生难道不应该有趣一点吗？
    而且前面半年一直非常高调的叶指挥，也忽然又变回了从前那高岭之花的作风，几乎不再出席任何公共活动，拒绝了所有的商业邀请，不接受任何非专业音乐杂志的采访，似乎又一心一意地回他那小众的古典音乐圈去了。
    于是这一回叶天泽的发声，在他们俩的热度快要消散的时候，又一次将他和贝果带回了话题中心。
    【叶男神和他的网红女朋友竟要合作交响乐！】
    【贝果的神秘身份大揭晓！】
    【神秘的小提琴天才和网红女直播的前世今生！】
    总之这件事情彻底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电视台和视频网站都纷纷向叶天泽的乐团伸出橄榄枝，叶天泽也很快带着乐团跟几家公司敲定了合作协议。
    于是又有人说叶天泽完美的完成了一次炒作。
    很多古典音乐圈的人都纷纷表示自己对叶天泽的不满和鄙夷，表示他拉低了古典音乐圈的格调，让这个圈子充满了商业的铜臭味。
    还有的质疑叶天泽和他身后的财团，坐拥几个亿的身家，控制这个行业，阻碍了音乐圈的良性发展。
    也有的说叶天泽醉心名利。
    “你才不是这样呢！”贝果看到这些报道很不服气道：“你明明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叶天泽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毫不感觉羞耻地说：“我就是这样。我的确是个音乐商人，也的确稍微利用了一下大家对我们的好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虽然调高了价格，但是现在我们整个巡演的票都已经卖空了。”
    贝果无言以对，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她忍不住嘟囔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艺术家还是商人，怎么就这么精明呢……”
    “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啊，你当艺术家就不食人间烟火吗？”叶天泽一边替贝果开蟹钳一边无奈地说道：“乐团那么多人很好养活吗？我可以清高，我的乐团成员不行，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一行是有自己的生存困境的，多少人因为活不下去，只能放弃成为专业乐手的梦想……”
    是啊，古典音乐圈很小众，也很难盈利，那些没有名气的专业乐手，想要靠着音乐生活得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这一行的竞争又极其残酷和激烈，有时候想想都可怕，勤学苦练了十几年，却依旧拿不到一张专业的入场券，有的即便能够加入专业乐团，也依旧默默无闻，永远得不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艺术的领域，似乎就是为了戳破努力就会有回报这个谎言而存在的。
    努力不一定有回报，梦想也绝大多数都无法成真。顶尖的人是那样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不过是为了做那些有天赋者的陪衬，普通的乐手用他们的尸体化成营养，滋养着那些天才们，于是我们的时代才能结出艺术的果实来。
    所以对于这绝大多数人来说，想要继续音乐，温饱是多么的重要？当理想无法实现，可能唯一能有所安慰的就是生存了。
    这样想来，他们的确需要叶天泽这样的人。
    叶天泽把剥好的蟹肉放在贝果的盘子里，这时候助理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有电视台想要约他和贝果采访，是国内知名的电视台，节目质量也绝对有保证。
    “我们现在要准备音乐会，不能分心。不过等首演结束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叶天泽跟助理简短讨论了几句，接下来又继续安排乐团的事情。
    贝果看着叶天泽，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是超人，一面他仿佛活在云巅之上，是一朵高岭之花，追求着艺术的上帝，不染凡尘，有一个艺术家的痛苦。一面他又是世俗和功利的，承托着许多人的生计，甚至是一项事业的未来，每天都要辛苦钻营。
    她忽然不奇怪为什么这个看似轻佻又冷漠的男人会演奏出那样强韧和戏剧性的音乐了。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强韧到让人恐怖。
    叶天泽挂了电话，见到贝果看着他发呆，无奈地问：“怎么了，看着我就饱了，我有那么秀色可餐吗？”
    “你这个人……”贝果想着合适的词汇，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道：“真复杂……”
    叶天泽笑起来，神色都和地看着贝果道：“这世上有你单纯美好就足够了，我的世界里，只需要你这一份单纯，我就继续做我的反派人物就好了。”
    贝果忍不住白叶天泽一眼，讨厌，还是这么会甜言蜜语。
    “你才不是反派人物呢！”贝果毫不犹豫地说：“你在我心里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真的，她就是这么想的，谁都没有叶天泽好！
    “哦？”叶天泽双手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贝果，不怀好意地问：“那昨天晚上是谁一直叫着说我坏的呢？”
    贝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这个男人果然还是那么的轻佻！
    日子继续平静的过去，可就在乐团准备动身去美国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家好事的媒体，跑去采访了贝果的父母，还非常不地道地做了一期节目。叶天泽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并没有瞒着贝果，还是选择了把视频给她看。
    贝果放下小提琴，打开视频。
    爸爸妈妈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他们都老了，也都胖了，看起来过得并不差。
    也没什么新鲜的话可说，大概就是谈了谈这么多年培养贝果是多么的辛苦，贝果小时候是个怪孩子这之类的话。
    到了最后，又隐晦地表达了一点不满，觉得贝果感情冷漠，这么多年从不联系父母。
    “大概也是小时候我们给她的压力大了些，全心全意地培养她的小提琴，忘记脚她怎么珍惜亲情。”
    ……
    “我们还是会原谅贝果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成功也是我们的成功，是我们培养她，她才有今天，所以现在看到她又重新登上世界的舞台，我们还是很高兴的。”
    ……
    “虽然想想还是有些难过，但是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女儿好的，只要她愿意回来找我们，我们永远向她敞开怀抱。”
    ……
    贝果沉默地看完视频，脸上的神情并看不出来有什么波动，她把手机还给叶天泽，然后面无表情地说：“看完了，我继续拉琴了。”
    “好。”
    叶天泽看着乐谱，耳朵听着贝果的演奏。
    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章，悲婉浪漫的主题，小提琴独奏深切而忧郁。
    平静的旋律线，发展到第四小节的三连音节奏，情绪忽然开始起伏。左手强烈的揉弦，逐渐走向情绪的高`潮。
    可就在这时候，琴声忽然戛然而止。
    “我才不需要他们的原谅！”贝果忽然说。
    叶天泽的目光从琴谱移到贝果身上，她紧紧捏着她的小提琴，背对着叶天泽，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逆着光，只能看到她的剪影，她似乎在愤怒，可能颤抖的双肩，告诉叶天泽她感到悲伤。
    “我才不需要他们的原谅，我没有做错。”
    贝果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坚定。
    叶天泽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了她，温柔地吻着她的头发，无声的抚慰。
    过了一会儿，贝果的身子才渐渐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僵硬和紧绷。
    叶天泽的下巴抵着贝果的脑袋，柔声问：“需不需要我安排一下，我们做个回应，也免得他们在那里自说自话？ ”
    “不用了。”贝果重重地叹一口气道：“我不想这件事情变成一场狗血大戏，随便他们怎么说、怎么想，我也不在乎被网友议论，也不是第一天被议论了。”
    反正贝果当网红的时候就已经造就了一颗金刚不坏之身，悠悠众口哪里都堵得住？有时候人太较真，是因为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直到最后你才会发现，那些骂你、诅咒你、诋毁你的人跟那些口口声声说爱你到永远的人一样不走心。
    “只是不要影响到我们的演出就好……”贝果有些不安地问：“会不会大家对我印象不好，就不来看乐团的演出了？”
    “怎么可能，艺术家有几个私生活能看的？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人性的瑕疵。你放心，对于天才大家是很宽容的，因为世人都势力。更别说你在这件事情上本身就没有错，稍微有一点思考能力的人，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叶天泽吻了吻贝果的头发道：“你也不想想，这可是我的乐团，只要有我指挥，就算我指挥的是一堆机器，票房也不会差的。”
    那倒是真的，贝果这才放心了些。
    “人生真的是没完没了。”贝果重重叹气。
    “是啊，人生常态。不过以后有我和你一起去面对……”
    这件事情，贝果和叶天泽都没有发声，倒是叶天泽的父母发声了，这倒是让叶天泽都有些惊讶，因为他的爸爸妈妈是从来不掺和他的私事的，一向由他自由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