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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节

    “汤贞老师,当年许多人怀疑过你,但我父亲从来没有,他不希望你被他牵连,所以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也一样,我也从来没怀疑过你,”方遒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生怕汤贞不信,“我父亲出了事,你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你后来的经历,我即使出逃在外也全都耳闻了。但是你仔细想想,谁得到了好处呢,从我父亲出事之后,哪些人崛起了?”
    汤贞低着头,他的手还放在那张照片边,手指颤颤的,不敢摩挲。“这……这不能算是证据,”汤贞对方遒道,尽管他明显被这张照片影响了,汤贞还努力保持清醒,“他们就算认识,也不能证明什么,这——”
    “汤贞老师,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年的事?”方遒眼看着汤贞眼神闪烁,是一点点在回忆的样子,“当年一定不只是这些细节,电影节,我父亲出事,车祸……这些事件的前前后后,一定有什么我们忽视了的细节,直直指向那个凶手。如果你觉得你的搭档是冤枉的,汤贞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别的其他的线索?我恳求你。”
    汤贞为人何其严谨,他在沙发椅里坐着,身体已经软塌塌地依靠在里面了,嘴却不轻易松口。方遒坐在对面观察着汤贞,看到汤贞一张张翻他带过来的做旧的影像。这几年,方遒在外闯荡,也多少学会了一些识人之术。可他现在看着汤贞的神情,居然看不出一星半点端倪——汤贞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到底要怎样才肯松口,才肯给方遒一些新的线索。
    “这些……这些都不算是证据,”汤贞抬起头,把这些假照片放下了,他冷静下来了,对方遒语重心长道,“方遒,如果没有真正的证据,不能够轻易去指控一个人。”
    “你是怕我报警会冤枉了你的搭档吗?”方遒问。
    汤贞眼神直的,沉默了片刻,对方遒摇头了。
    方遒忽然感觉,虽然他一直轻视汤贞,一直把汤贞当作方曦和豢养的一只没有灵魂的夜莺。但汤贞却是像方曦和一样,始终将他当作一个无知的莽撞的少年来对待,熟悉规则的大人对天真的孩童,只有抱以沉默。
    “那我该怎么办,”方遒无助道,他眨了眨眼,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汤贞老师,这是我唯一的线索了!如果你也帮不了我,我只能去找警察了——”
    汤贞说:“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有一阵子了,”方遒道,“每天东躲西藏的。”
    汤贞好像很心痛,看着方遒,抿了抿嘴。“你先……”汤贞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低下头闭着眼睛,好像真的难受极了,“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什么,方遒……”
    方遒说:“汤贞老师,我父亲很想你。”
    汤贞本想说,有什么线索,如果我想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一愣。
    方遒忙补充道:“我知道,他曾经把你轰出医院去,避而不见。但这不是因为他误会你,也不是责怪,他不敢见你!他怕你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会影响了你们过去的情分,他怕‘方曦和’从此之后在你心里的形象就是那么个瘫痪在床的老头子了——”
    汤贞已经与方曦和多年没什么联系,如果说有情分,也只是记在心底的东西。只有每年每月汇钱过去,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只字片语。“是这样吗?”汤贞问,看方遒。
    “真的,我今天过来,我父亲还说,如果我真的找到你了,亲眼见到你,还想邀请你去家里坐一坐——”
    “我……方遒,我今天不适合……”
    “没关系的,汤贞老师,我会给你的助理打电话的。我的车就在楼下,有什么话,你和我父亲见了面,当面好把这些年的误会都说清楚——”方遒关上了酒店房门,他像是怕路过的人认出汤贞来,脱下自己身上的旧西装把汤贞从脖子严严实实裹紧了。汤贞喝多以后根本站不稳,很容易带走,如果今天让他这么走,方遒根本不相信明天还能再见到,还接到什么电话——
    梁丘云这次回北京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很明显,《罗马在线》的回归在他回国之前还没有真正敲定,电视台在两方之间不断权衡,最终选择了更加值得信赖的合作多年的一方。周子轲给郭小莉打电话,问梁丘云他们在哪儿吃饭,郭小莉意外之余,说:“臭小子,你不会想去酒店找你前辈闹事吧?”
    “他要回《罗马在线》?”周子轲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郭小莉说,明显也焦头烂额,被梁丘云的突然回归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错,他要回来了。公司正在紧急制定你们之后的方案,子轲,公司会给你们更好的,以后你们的节目也完全交给你来做,好不好——”
    “汤贞知道吗?”周子轲直接问。
    郭小莉一愣。
    “知道。”郭小莉说。
    周子轲开着车,从他的公寓一路出来,一路都没遇上几个红灯。他仍在坚持给汤贞打电话,可怎么打都显示关机。
    他并不相信,当梁丘云真的回归了,汤贞为了不让他找到,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接电话又能怎么样。难道这样周子轲就找不到他了吗。在一起这么久,一年多,根本就是同居的恋人了。梁丘云还不知道吗,《罗马在线》的人也不知道。
    周子轲盯着前方街道上不断驶过的对面车辆,那些车灯在他眼前闪过的时候,周子轲忽然想起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的汤贞的来电,在他希望得到汤贞的解释和退让的时候,汤贞可能早就知道梁丘云要回来了——那间汤贞自己坐了许多年的 mattias 休息室,终于把另一个主人,尽管周子轲很看不起,却真正是主人的人等回来了。
    周子轲想干什么呢。过去为了汤贞,为了能维持这段关系,周子轲也跟着“循规蹈矩”,可眼下,规则被破坏了,没有规则好讲了。
    不管汤贞在几楼吃饭,和哪些人一起吃饭,周子轲也要直接进去找到汤贞,把汤贞握着手带出来。这会导致什么?之后会发生什么石破天惊的连锁反应?这都不在周子轲的考虑范围之内。
    梁丘云没有这个资格回《罗马在线》,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周子轲和汤贞之间曾经恋爱过,莫名其妙的分手,汤贞失踪,再出现时,汤贞和梁丘云站在一起,在电视上召开新闻发布会,一同鞠躬,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当周子轲满世界不放弃地寻找他时,他一直和他那个哥在一块儿。
    那么现在呢。当周子轲准备着改版方案,希望汤贞能有个更好的未来的时候,原来汤贞一直和梁丘云保持着联系,梁丘云一回来,汤贞就把手机关掉了,再也不接周子轲的电话。
    这是真的吗。周子轲不敢相信。他不肯相信。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他胡思乱想,只是习惯性无法去相信谁。
    齐星懵懵懂懂,发了一个酒店地址给周子轲。整个亚星公司的人从郭小莉到罗丞,所有人都忌惮周子轲,认为他会胡作非为,只有齐星懦弱,打听到了地方就赶紧给老板发过来,完成自己的工作。
    周子轲把车停进了停车场,夜色中,有酒店保安过来迎接,周子轲无视了他们的询问,攥着手里的车钥匙,径自就要往酒店里面走。
    “就快到了……”一个男人,穿着件蓝色的商务衬衫,戴着眼镜,手里半夹半抱着一个被旧西装裹紧了的人影从侧边楼梯下楼。他们沿着小路,避开了酒店一楼大厅的人群,走后厨房的小门离开了酒店。他怀里那个人的脚步是软的,脸被西装衣领遮挡住,只有几瞥长头发落出来,仿佛一个求救信号。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解锁车门,他另一只手搂在怀中人的腰上,隔着西装,把这个根本走不动路的人紧紧抱着,然后强行扶着放进了车后座里,“汤贞老师,等去了我家……”他弯下腰托起这个人没有力气的两只脚,也往车里搬。
    当身后有人拽住他的衬衫衣领的时候,方遒搬完了汤贞的双脚,才刚刚直起身来,他下意识就要转身挣脱,脸才转过来,接着就被人一拳打在了左眼左侧。耳膜里传来颅骨最薄弱处发出的崩碎的响声,那实在是个致命部位。对方十分擅长打架,方遒生怕还有第二拳,他向后一退,忙踉跄坐在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车门被推得更开,这个背对厨房灯光的高个儿男人从车里把汤贞拖出来了,二话不说直接抱起来,汤贞身上裹的西装滑落下来,搭在地面上。
    “你……”方遒也顾不得头痛恶心得想吐,他起来,努力爬上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脚腕,“你带他去什么地方——”
    那男人本来要走了,这会儿回头看了方遒一眼,这一眼厌弃极了,满含憎恨。他要甩开方遒的手:“滚,放手。”
    他只是为了带走汤贞,丝毫没有继续和方遒浪费时间的意思。
    正巧酒精罐车从旁边路口开进来,车前灯照亮了这个男人英俊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方遒仰着头看他,完全呆住了,为了追查案子的事,他几乎每天都能在国内报纸上看到这个男人的脸。
    “阿贞也是太高兴了,才会喝这么多,”冯导在酒席上说,红光满面,告诉一旁的梁丘云,“等了这么多年啊,真的等到你回来!”
    梁丘云在一旁听着,见冯导眼睛都湿润了,他也颇不好意思似的。这时小孟从外面进来,贴耳对梁丘云说了句话。
    骆天天坐在一旁,听到梁丘云轻声问了句:“确实是他的车?”
    “定位没错,”小孟道,“监控也看了,他和喝醉的汤贞老师在洗手间说了半天话,好像还上楼开了个房间……”
    方遒忍耐着头痛,上了车摸索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周世友的儿子,嘉兰天地的少东家,莫名其妙在亚星公司出道了的周子轲——甘霖曾经开玩笑似的对方遒说过:要扳倒陈乐山和林大,要么合纵连横,要么等待时机,要么你就去求周世友。周世友假若肯帮你,什么工夫都不用费了。
    车子发动了半天才起来了,方遒把车艰难倒出了停车位。他眼前还有周世友的公子把喝醉了的汤贞抱着带走的画面。方遒咬紧了后槽牙,在车里拨通甘霖的电话。
    甘霖不敢置信:“你看错了吧!”
    “我没看错,”方遒气喘吁吁道,斩钉截铁,“我每天看多少新闻,我认得他的脸!一定就是他!”
    甘霖哭笑不得。
    “不会吧?”他笑起来了,“周世友的亲生儿子?”
    方遒听着甘霖在那边大笑起来,笑离谱,笑荒诞,笑得方遒也忍不住笑了。车行驶在夜路上,方遒一边笑着,一边摘掉脸上的镜框,一道液体沿着眼镜腿划下来。方遒瞬间就感觉到了,他的鬓角出血了,是被周世友的儿子打出来的。
    甘霖还在手机信号里笑,大概还笑方遒被当作了假想敌,被牵扯进关于汤贞的这一系列爱恨情仇里。方遒扶着方向盘开车,抬起眼望了一眼车内后视镜,他原本想看一眼自己流血严不严重,谁知这一眼余光瞥见了副驾驶窗外的后视镜子——
    一辆灰色沃尔沃不知什么时候鬼魅般跟在了方遒车后。
    方遒害怕被道路摄像头拍到,一路走的多是事先调查好的监控盲区,或是无物业的老旧小区。方遒往前开车,眼睛时不时盯自己身边的后视镜。开出小区内道路的时候,方遒打过方向盘来,车灯在后面一甩,晃的一束光打过去,正好照亮了沃尔沃驾驶座位里梁丘云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甘霖在越洋电话里说:“方遒,你应该去找方叔叔谈一谈,周子轲是个千载难逢的好门路——”
    方遒没再仔细听甘霖的话,他急急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想把梁丘云甩开。可到了下个路口,梁丘云的车又仿佛穿墙漂移一般,幻影般出现在他身后。
    “别再追查什么凶手了,”甘霖告诉方遒,让他及时止损,“凶手只是个小角色。拿下万邦,你们家的一切都抢回来了——”
    方遒脸色苍白,脑海中一瞬间浮过了无数种念头。他抬起头看了前方道路口的指示牌,马上就到分岔口,方遒呼吸急促,把方向盘打了一圈,直接往护城河东段的街口驶去。
    汤贞脑子里糊糊涂涂,酒醉得格外厉害,一路上没有说话。
    他似乎在幻觉中听到了小周的声音,但开车的人是谁,他也不清楚。
    他脑子里还全是那几张照片,黑白色,很模糊……那个女明星,那个记者,梁丘云……
    汤贞从没有忘记过。
    “你不想听我的话,你知道昨晚如果你自己回家了,你会遇到什么吗?到时候和方曦和一起出事的就不是天天了。”
    “你不听劝,你要去给方曦和站台,你为了方曦和……为了报他那些所谓的恩……方曦和得罪过无数的人,有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你家现在不安全,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回家。和方曦和有关的人都被跟踪了,包括你家门外,现在全部都是眼线。”
    汤贞那时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他这样说,“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阿贞。没人能欺负我,也没人能欺负你。”
    “方曦和和甘清那些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汤贞被人半抱半拖着上了楼,一进家门,小周就情绪激动地捏住了汤贞的肩膀,把他紧紧按在墙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小周喘着气,目光在汤贞脸上扫,“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带你回家——”
    汤贞痴痴傻傻的,眼里脸上全都是醉态,小周的问题,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小周拿过了汤贞的手机打开,把那些未接来电纪录给汤贞看。小周又问他,问《罗马在线》,问梁丘云,问日本,问他们的感情,问也许会有的未来,汤贞不应该听不清楚这些问题,可他就像脑子空了,只会眼巴巴看小周在眼前的脸。
    从梁丘云一星期前开始打电话来,汤贞就再也没亲眼见过小周了。今天去赴了那趟饭局,汤贞更觉得以后可能很难再有机会了。
    “小周……”汤贞哽咽道。
    小周眼眶通红的,低头盯着汤贞的脸。“你为什么哭,”小周扶着汤贞的脖子问他,“你觉得对不起我吗?”
    《罗马在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梁丘云突然就回来了,你一直让我去日本干什么?
    好几天没见了。汤贞,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就算想把我甩掉,你起码也要和我说一句话吧?
    梁丘云开一辆深灰色迈巴赫跑车,到了汤贞公寓楼下,正正经经做登记。门卫隔着窗户看到他,感觉很惊讶,梁丘云的西装外套搭在副驾驶座位上,身上只穿了衬衫和贴身马甲,看上去像刚刚做完什么运动,多半是打完了高尔夫球,意气风发的。
    汤贞家楼下的地库里很安静。梁丘云下了车,朝四周随意看了看。他想起他十九岁那年,得知方曦和帮汤贞物色了新居。阿贞已经能在北京买得起新房子了。他红着眼睛,咬着牙,和搬家公司的工人一起帮阿贞把要带走的行李装进纸箱,从宿舍楼里扛下来,装进货车的车厢。阿贞依依不舍,和他分别,梁丘云想把阿贞一路送到新家去,却被郭小莉制止。那会儿 mattias 的断背传闻炒得正热,为了汤贞的名声着想,梁丘云不能跟去。
    一方面要在镜头前亲亲热热地展现兄弟间的感情,一方面又要在镜头外严格克制自己,连对方的家门都不能靠近。这就是亚星娱乐,这就是阿贞和他,从头至尾被操纵的感情。梁丘云刷宾客的卡片走进了电梯里,这套公寓建在十年前,让梁丘云现在看,也并没有特别稀奇。
    他一直知道汤贞住在哪一层,哪一户,尽管从没来过,尽管多年未在国内发展,他对汤贞的一切了若指掌。
    小孟打来电话,告诉梁丘云,酒店监控系统里的人确认是方遒,从洗手间到开房,到把祁禄轰出去了,再到把汤贞带到楼下企图单独带走:“云哥,需要拷贝吗?”
    “现在全抹掉。”梁丘云说。
    小孟一愣,立刻明白了。
    梁丘云走到了汤贞家门外。
    他安静了几秒钟,他猜测不到和如今的方遒见过面,不知道谈了什么,不知道做了什么的汤贞会用什么立场来见他。
    早已经半身陷在泥潭里了,方曦和居然还是不肯放过阿贞,他和他的儿子,简直是甩都甩不掉的血蛭。
    梁丘云伸手按下了门铃。
    “阿贞,你在家吗?”他问。
    汤贞的手扶在小周肩膀上,他被压在卧室的床上,沾满了酒气的衣裳都被脱了下来。小周情绪激动,正在他身上撒着些大大小小的火气。也许小周还期盼着,这一切能够改变。他们两个好几天没有见面了,一直冷战,也许小周想要和汤贞亲近,也许亲近可以破除语言上的迷障,过去一年里,每当有争吵、误会,不都是这么解开的。就算汤贞觉得他太过幼稚,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汤贞应该明白的,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应该是命中注定的恋人。
    汤贞一直不出声,被咬出血了也不喊痛。他说不出让小周满意的回答,也不忍心说肯定会伤害小周的话。小周一直问,你说话,你回答我。这样的煎熬,对汤贞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上帝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落在过汤贞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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