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他僵住了,低声问道:“今年的考卷,是陛下出的?”程一多点点头:“正是如此,霍公子。”
霍冰轻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今年春闱,千里挑一的考生来京,许多人上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准备,出这样的题,不仅是为了选拔出那些与自己政见相同的人,更是……出给他看的!
玉旻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连他准备的后路都知道了,这是非常严正的警告。
霍冰的手指有些颤抖,推着轮椅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都知道……”
程一多仍然点点头:“正是如此,霍公子。”
“那他要怎么办?”霍冰低声问,“他还打算怎么办?”
“您不必担忧,陛下对明大人的疼爱不会比您更少。回去罢。”程一多往外看了看,“最近下雨,天气寒凉,您好好休息。”
*
明慎是在半个月后回家的。
霍冰一回来还是病倒了,明慎把他送去了十里之外的医馆休养,并被霍冰赶了回来:“你回去罢,哥哥我……正在紧张地等待放榜消息,你整天晃来晃去的愁人,”
明慎很懂这种心情,看见霍冰除了每日低烧以外,也并不十分严重,就乖乖坐上了回去的马车。他没有注意到霍冰的眼神。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忽而就暗淡了下来,像是将灭的蜡烛。
连医生都探查不出来的病因,唯独霍冰自己知道,因为他赌输了。
他触怒了当今圣上,大约不日就会等来软禁他的人,或是更加严重的惩罚——让他消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考虑到玉旻对明慎那个小家伙的宠爱,大约会缓上一段时间,以后再寻个由头把他解决掉。
唯一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卜瑜居然也过来了,这位卜大人声称自己也生了病,要在这里休养。但霍冰根据对方每日忧心忡忡的眼神判断,这个人大约是来给自己送终的。
他于是照常过着,无聊时就去骚扰卜瑜,找他下几盘棋。明慎不在,他反而放松了许多。
卜瑜不问,他也不说,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居然有了难得的默契。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清晨,霍冰被外头吵吵嚷嚷的车马仪仗的声音惊醒,晓得那或许是来抓他的。
他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却被卜瑜一把抓了起来。
“走了。”卜瑜简短地道。
霍冰道:“我不,我要睡觉。而且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横竖是个死,让我睡觉罢。”
“不行,我带你去我家,我在山东还置办了几处居所。”卜瑜道,“你跟我走。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这么早放弃自己。”
霍冰却不动了,只是歪头看着他,笑意慢慢地在脸上绽开:“……卜大人。”
卜瑜抿着嘴看他。
“你是不是,喜欢我?”
霍冰问道。
就在这一刹那,有人破门而入,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也一并响了起来,跟着一个老太监的声音一起喜气洋洋地炸开:“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您会试结果出众,陛下看过考卷后甚为欣悦,特免除您的殿试,直接将您点为状元!”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
宫中,年轻的君主抱着怀里的人,低笑道:“阿慎,朕要跟你打个赌。”
明慎道:“赌什么?”
“朕觉得卜瑜喜欢你哥哥,赌么?朕现在已经有十成把握了。”
明慎吓了一跳:“???”
玉旻道:“朕试探了他几次,绝对错不了。等他回来后,你便等着看笑话罢。”
“那我不赌,我和你是一边的,旻哥哥。”明慎说完后又开始纠结:“那我要不要撮合一下我哥?可我哥他是个木头,不怎么懂情爱的……”
他说完后又想起了正事,央求他,“旻哥哥,选秀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办啊,昨天礼部的人把选秀用的珠花都做出来了,玟玟气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朕高兴了。前几天她把你以前送给朕的画抢走了,朕都还没哭,她哭什么?”玉旻道。
好说歹说,明慎最终还是拖着他去哄了小公主。
隔天,另一个消息和今年新科状元花落霍氏长子霍冰的消息一并传出:太上皇驾崩。
宫中太监一轮一轮地传道:“太上皇——驾崩!”
“太上皇——驾崩!”
这位至死都未走过正东门的皇帝,据说临终遗愿是让棺椁通过正东门。为显哀荣与叔侄情深,玉旻破例允许了,然而只有仅有的几个太监知道,通过正东门下葬的,只是玉旻的亲生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
真正的太上皇已经在几日前死在玉旻手中,年轻的帝王赐其一杯鸩酒,坐在将死的人面前,看着他慢慢断气,死后枭首戮尸,送与野狗分食。这是给与皇家罪人最后的惩罚。
除去不为人知的一切,众臣听说陛下哀怮不已,坚持要为崩逝太上皇破例守孝五年——在此之前,太上皇棺椁走正东门已经十分破例了,群臣上书请愿,这才让玉旻“不情不愿”地将五年降低为两年。
未来两年中,举国同丧,民哀两个月,期间禁婚嫁、宴席、礼乐,皇室郡王以上服丧一年,玉旻服丧两年整。
正在修缮装点的坤宁宫也因此停下了进度,选秀与推举立后的议论戛然而止,两年之内,玉旻将不选秀、不封妃,无人再提此事。
第46章
对于所有人来说, 正化二年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份,新旧交替,风云四起。
正是这一年中, 连续十七年在朝中横行霸道的张党正式覆灭, 张念景本人在太上皇与世长辞之后递交了辞呈,并态度坚决地表示一定要走——他深知, 再不走,玉旻能活剐了他。
玉旻在上朝时挽留了许久,但都无法改变这位三朝老臣的态度,只能“有些遗憾”地允许了。
他走时凄风苦雨, 但并不凄惨——这么多年间他也捞了不少,如今能够全身而退,无疑也是一样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
然而, 在回老家的路上, 他分别遇见了两个人,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个人介绍道:“您好,霍公子派我来的,考虑到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特意托我提前来在这里等您,给您送些饮食特产什么的。”
张念景目眦欲裂:“你说什么?现在离京城这么远,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人谦虚道:“也不算太久,大约半个月以前便到了。”
张念景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好, 很好……我还当他是兄友弟恭,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 他早知道我会落得如此光景是不是!他可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哪,动手的是我,被陛下厌弃的人也是我……我说他为什么不肯跟我面谈,一直说自己腿脚不便——他哪里是霍琰的孙子?他的段数比霍琰高了不知多少!他根本就是和陛下一边的!”
他快气疯了,那人送的东西自然也没收。再走出不过十里路,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与上一个不同,这个人很干脆,是来取他性命的。
临死之前,他还是窥见了那个人夜行衣下的飞鱼服——或许是对方有意让他看到的,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连那把绣春刀都不曾掩饰过。
张念景惨笑着,一字一顿,说出了他此生最为恶毒的诅咒:“玉家人薄情,阴狠,做得绝,他现在能派你们来杀我,往后也能杀了你们,都是为皇家人卖命的,他根本不在乎。正化此人……看似明君,敢做事,但也迟早因其偏执而衰……男后?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而他从不承认,反而为了让所有人承认而不惜花大代价……一个任性的君主,根本走不长远。”
“看着吧,他是在自取灭亡。”
*
张念景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乌云雅政也递交了辞呈,理由是年老衰朽,多发病痛。玉旻本来想要留下他,但看见他的境况实在是不好,于是允许了。
原先的内阁本来就空空荡荡,张念景和乌云雅政一走,在除去上回被王跋牵连的党羽,居然一下子就没有人了。
玉旻正式下令,另选了一批新人入阁,卜瑜为首,直接提升到首辅之位。他是连中三元的人物,虽然年轻,但因为是乌云雅政的门生,许多人此前就猜测他迟早会入阁,等乌云雅政一走,这样一来也算是众望所归。
而次辅的人选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那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霍冰,一个双腿瘫痪,终日只能坐着轮椅的年轻人。在此之前,许多人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而那些家世显赫的京官却讳莫如深。还是等到上过一次朝后,众人才惊觉:这不是十年前被抄了家的那个霍琰的孙子,霍家人吗?
霍家代代出将入相,代代都有配享太庙的功业。他们的根基之深厚,足以让一个一无所有、双腿残废的年轻人拔地而起,而并不完全依靠他那个姓明的弟弟和皇帝的青睐。霍冰又显然继承了霍家的一切优点——他自小接受的近乎严苛的教育、思维方式乃至待人接物,都决定了他仍是许多人心中最正统的霍家代表,足以跻身京中贵族之首。
连许多京中老人看过之后,都感叹道:“这简直就是年轻时的霍琰。世事还真是一个轮回啊。”
卜瑜,霍冰,还有一个殿前将军云游,这三个人组成了玉旻手下的核心班子。有了这三个人,玉旻真正开始了他全面掌权的生涯,他把自己身为帝王应有的那部分拿了回来,压得住群臣,做事能顺遂自己的心意,从此再也没有拘束和桎梏。
本来,许多人默认明慎也应该是这其中的一员,不过他到底算不算“陛下那边的人”还要另说。朝中大臣一致认定,这位明大人虽然和陛下关系很好,甚至是次辅的亲兄弟,但是很明显没有什么政治上的立场,做事很谦虚低调,性格也很讨人喜欢,这个人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心,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如同被卷入急流的一条小鱼,高不成低不就,除了他原本应当显赫的家室和众星捧月的地位以外,再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事。
等到明慎因病回家休养,暂时辞官隐退之后,有关他的话题就更少了,朝中几乎没什么人能想起他来。
*
见隐殿外。
霍冰从轮椅上伸出手,接过明慎战战兢兢给他递过来的小猫,放在膝头摸了摸头。淡笑着问自己的弟弟:“这几日事情忙,没进宫来看你,想哥哥了没有?”
明慎怕猫,他却喜欢,刚好这只猫便送给了他养。明慎问过玉旻后,玉旻也同意了。一年之内,这猫也肥硕了不少,卷成一团的时候活像个黄澄澄的大橘子。
明慎蹲下来,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这猫的头以表示最终的告别,而后对霍冰弯起眼睛,认真地道:“想的,哥,不上班,你也不在,我好无聊,玟玟最近也学跳舞去了,我没有事情做。”
霍冰伸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当皇后的人了,这些都是必经之路,过段时间就好了。其实我是很不赞成你的决定的,深宫多寂寞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后宫除了你没有别人,陛下更是成日连轴转,没什么时间来陪你。忍一忍,再有两年就好了,到时候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御史台或者翰林院都行,入阁也没问题……”
明慎赶紧打断他:“哥!”
霍冰这才闭口不言,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明慎是在年中告诉他这件事的。
彼时霍冰刚刚入仕,从翰林院一步跳到内阁里,成为了与玉旻联系紧密的阁臣。从此明慎的行踪就再也瞒不住了——据明慎自己统计,他被霍冰在长宁殿撞见四次,在御花园撞见两次,还有一次是他帮玉旻批奏折批得迷糊了,霍冰的请安折也大手一挥写了个安字,要知道霍冰过目不忘,对他的字迹也熟悉得很,明慎就知道自己约莫迟早穿帮。
他就提前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在家里,紧张忐忑地准备交代认罪。霍冰下朝后推着轮椅回来,边吃边听他磕磕巴巴坦白了“如何跟陛下搞上”的全过程,最后啪嗒一声放下筷子,把明慎吓了一跳。
说:“慎慎,给哥哥倒杯香瓜汁来,我有点渴。”
神色如常。
明慎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哥,我跟陛下在一起了。”
霍冰道:“知道了。”手还是向他伸着,找他要果汁喝。
明慎就乖乖给他倒了果汁喝,而后心惊胆战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顶着个黑眼圈,还被霍冰询问了一下:“阿慎,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明慎委委屈屈地道:“我跟你坦白了,你还没说怎么发落我,也没有很意外的样子。”
霍冰笑了:“就这点事?我早知道了,我想想……你离开江南来京时就猜到了罢,这有什么意外的?”
“至于发落,”他掸了掸膝盖上的衣摆,一本正经地道,“托你的福,我成了国舅爷,以后有的是机会攀龙附凤,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说是不是,慎慎?这桩卖弟弟的生意很划算。”
明慎可怜巴巴地道:“哥……”
“好了好了哎哟我的乖慎慎别哭——不哭啊乖,哥哥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霍冰道,“所以你们要百年好合,别让哥哥再有机会操心了。”
那之后,明慎也习惯了在宫中长住的日子——
玉旻告诉他:“张念景知道了你与朕的事,为保险起见,你先不要去前朝了,就先呆在宫里,好不好?我们乖乖地藏一两年,等朕将一切事情处理完,好不好?”
明慎答应了。
促使他答应的另一个原因是,霍冰也不大需要他的照顾了,他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