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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背叛祖训的人,不再受山神的庇佑。神明将与泥塑共朽,也或者,人们所信奉的,本来就是一场痴妄。
    谎言终于浮起,水在烧。
    祭坛上封存的瓦罐一个一个崩裂,浮起的黑影像放出的恶灵,它们在祭坛里横冲直撞,阿洛津别无办法,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洞口,回头朝惊呆的族人喊:“快走!离开祭坛!走!”
    那些被恶毒的火焰催动的禁咒闻到了血肉的味道,贪婪地向他扑过来,阿洛津的声音陡然变了调——他的身体被一条禁咒撕裂,又被下一个禁咒拼起,生死花又白转红,血似的流了他一身,他被不同的毒咒来回撕扯,不过片刻,已经不成人形。
    巫人们最初的震惊过后,哭喊着往外逃去,紧闭的山门挨个打开,祭坛重新浮到地面,可是很快,冲在最前面的人就惊叫一声退了回来——洞口着着火!
    那是强大的妖火,竟烧成了纯白色,第一个上前的巫人族勇士咬了咬牙,竟然试着从大火里冲出去,可是才一碰到那火,立刻就成了灰,火舌很快又朝山洞里卷来,见物即焚,连石头洞口都似乎要融入其中。
    慌张的巫人们连忙又将祭坛沉入地下。
    这时,堵在祭坛入口的阿洛津已经在“四分五裂”和“重新被缝在一起”中间来往了不知多少回,而折磨仍未结束,血顺着他的脚下流出来,凝聚在地面上一个洼陷的小坑里,接着,血上浮起芝麻大的蝴蝶幼虫,它飞快地长大,展开翅膀——和镜花水月蝶不同,这只沾着血的蝴蝶竟然在离开人体之后翩翩飞起,翅膀上闪着祭坛上邪火一样的红光。
    朝人群飞去!
    “你不是想知道,那些不一样的人面蝶,到底是什么吗?”宣玑觉得盛灵渊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喏,是一种妖火烧不尽的恶咒。”
    宣玑眼前猛地大亮,晃得他差点掉眼泪,半晌才发现自己到了山洞外面,整个东川都被惨白的妖火包裹着,有人大喊了一声什么,就要往里冲。
    宣玑循声回过头去,见一大群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年轻时的盛灵渊。
    他其实只慢了一天……一个晚上。
    “这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宣玑听见身边的盛灵渊说,“没人能扑灭,你知道为什么吗?”
    宣玑后脊上突然蹿起一层凉意。
    不等他回答,情景再次崩塌,他们两人被迫随着踉踉跄跄的少年天子走进祭坛。
    这里已经被烧透了,像个巨大的烤箱,四处泛着焦糊的肉香,里面的人早该熟了,可那些被烧得骨肉模糊的人们却一个个都站着!
    没事人一样地谈笑风生,像盛灵渊记忆里,傍晚后的山顶广场一样。
    完好无损的阿洛津在山洞尽头的祭坛门口,透过人群,意味不明地朝他望过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嘲讽,一歪头,头就掉在了地上。
    阿洛津叹了口气,朝自己的头招了招手,那少年雌雄莫辨的大好头颅就滚了回去,被他拾起来抱在怀里。
    头张开嘴,声音在山洞里回响,叫道:“灵渊。”
    年轻的人皇疯了,猛地甩脱随从,左右正要跟上,突然被一个声音喝止。
    “站住!”来人说,“你们也想跟里面人一样吗?”
    那是丹离的声音,宣玑蓦地扭过头去,见一个男人走出来,全身裹在长袍里,脸上蒙着面具。
    一瞬间,宣玑脑子里串起了前因后果。
    第32章
    数万不生不死的巫人环绕在阿洛津身边, 那些窃窃私语声停了下来, 他们一起转向洞口, 面朝着盛灵渊——记忆里的,和记忆外的——无声诘问。
    时空像是凝固了。
    在这样的寂静里,抱着头的阿洛津站了起来, 轻声细语地问:“哥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蒙面的丹离大声说:“陛下,不可近前!”
    “是他吗?”
    阿洛津伸手一指丹离, 他怀里那颗头上的眼珠就随着转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些被烤熟的巫人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起偏过头。
    “还是你?”
    阿洛津的手指又指向盛灵渊, 他怀里头颅又跟众巫人一起转回来。
    更瘆人的是,当阿洛津的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时, 所有巫人也都跟着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态。
    那个明朗如艳阳的少年变成了一只蜘蛛,巨大的网上黏着无数任他摆弄的飞虫。
    丹离断喝道:“陛下, 阿洛津已经入魔,这洞中所有人的尸身都已经成了他的人面蝶傀儡!此地没有活人!”
    阿洛津纵声大笑,两行血泪从他怀里的头上流下来, 所有巫人跟着他一起张开嘴。
    “活人……活人就很高贵吗?”
    记忆外的盛灵渊深深地看着他, 接上自己方才的话音:“因为那火叫做‘南明离火’,小妖,你自称‘守火人’,看不出来它和凡火有什么分别吗?”
    宣玑苦笑:“陛下,您这一辈子, 跟别人说过半句实话吗?”
    盛灵渊闻声,缓缓转过头来,冲他笑了:“哦?何出此言哪?”
    宣玑忽然发现,原来他左眼外眼角靠下一点的地方有个疤,基本已经长平了,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笑起来、卧蚕凸起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很小的白色凹痕,像一滴悬在那的眼泪。
    烤熟的巫人们动了,他们随着阿洛津的心意往山洞外冲,另一边,蒙面的丹离飞快地结了个指印,纯白的火焰从他两袖中飞出,火焰凝成大鸟,尖唳一声,冲向死气沉沉的山洞和祭坛。
    少年天子却以身体挡住火鸟,喉咙撕裂了,叫喊不似人声:“住手!”
    丹离咆哮道:“陛下,若任凭他们离开此地,将亿万生民置于何地?”
    这话一语双关——
    变成恶咒的人面蝶一旦泄露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为这些蝴蝶明显和原有的品种不一样,弄不好会成为一场无声的瘟疫。
    更不用提阿洛津,他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性情就很偏激,他憎恨妖族,就不管妖族里是否分好坏、是否有自己的立场,凡是沾“妖”字的,他全不能容忍,凡所经妖族城池,非得屠城不可,不留一个活口。
    那么……他的仇恨十倍转移到人族身上呢?
    他被恶咒撕裂又拼齐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经活着入了魔,难道要让他杀遍天下人吗?
    “轰”一声,少年盛灵渊颓然跪下,那雪白的火鸟越过他,呼啸着冲进山洞里,落在千千万万个巫人傀儡身上,人们在烈火中哀嚎、惨叫……就仿佛他们还活着一样。
    可就是焚不化、烧不死。
    少年盛灵渊蓦地从腰间拉出长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巫人头颅。直到头颅落地,巫人才挣扎了一下,颓然倒下,一只小小的人面蝶从他们身体里飞出来。
    阿洛津被漫天的火光挡住视线,嘶吼道:“丹离!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你不得好死啊!”
    丹离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陛下!你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少年盛灵渊大吼一声,冲进了祭坛。暴虐的火像有意避着他一样,连他一个衣角都不燎,从被斩首的巫人身上飞出来的蝴蝶也避着他,那些蝴蝶汇成一道白光,朝阿洛津飞了过去,翅膀上无数张人面,凝成了一张似喜还嗔的脸,被随即追至的盛灵渊一刀劈成两半。
    长刀去势不减,一刀捅穿了阿洛津的胸口。
    那刀刃上寒光倏地一闪,无数巫人文字显露出来。阿洛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刀,怀中头颅滚落在地,张嘴说:“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族人……离开东川……从我爹那偷出来的那把……保平安、驱百邪……哥……”
    我把它送给了你。
    记忆里,少年天子痛不欲生。
    记忆外,千年幽魂束手而立,似乎事不关己。
    宣玑飞快地往后退去:“我可没得罪过您。”
    “我没有半句实话,难道你有么,小妖?”盛灵渊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你真是毕方后人吗?那你手上为什么会有那本千妖图鉴?那是丹离亲手所做——南明守火人。”
    山洞里的烈火突然激起狂风,伴随着阿洛津撕心裂肺的吼声呼啸而出,卷起了蒙面的丹离脸上的面具。
    这时,宣玑嘴里飞出一句话:“我要是死了,赤渊火会重新烧起来,你信不信?”
    盛灵渊一愣。
    丹离的面具被那狂风刮走了,面具下面,赫然是一张和宣玑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宣玑身后,一只手就撕开虚空伸了出来,手心有个血窟窿,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而几乎与此同时,盛灵渊倏地动了,他手里又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钉子,也不管那只手是不是还扣在宣玑的脖子上,直接钉了下去。
    宣玑心里大骂:“我就知道!”
    千钧一发间,他从兜里抓出一枚硬币,那硬币上沾着火光,猛地往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上一按,“呲啦”一声,那手差点被烫糊了,本能地一松,宣玑蓦地躲开,与此同时,盛灵渊的钉子钉进了手心的血窟窿里,钉子这头进那头出,擦破了宣玑脖子上的一层油皮——幸亏他躲得快,不然得让老魔头一起穿成糖葫芦!
    盛灵渊毫无诚意地说:“抱歉,事从权宜,没想伤你。”
    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您妈。”
    一个人猛地被盛灵渊从虚空中拖了出来,正是阿洛津——眉心有血洞,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位。
    抓住阿洛津的一瞬,周遭所有回忆的情景全部破裂,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巫人塚里。
    盛灵渊出手极快,而且毫不犹豫,一眨眼的光景,阿洛津四肢,胸口全被钉上了钉子,他怨毒的目光却瞪在宣玑身上。
    “你瞪我干什么?!”宣玑气急败坏地捂着脖子,冤得胃疼,“他是拿我当诱饵引你出来,那个记忆里的丹离根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精分的!怎么魔头圈里还有阁下这种傻狍子?”
    阿洛津对这种现代汉语和网络流行语交杂的口音适应不良,一个标点也没听懂,依旧是仇恨地瞪着宣玑。
    盛灵渊轻轻一挑眉:“小鬼,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宣玑心说用力清了一下沙哑的嗓子,假笑:“您说自己因为留恋,容易被困在少年的记忆里,让我提问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
    相识一场,他早发现了,这老鬼根本一点人性也没有,哪来的多愁善感?
    阴沉祭文天打雷劈的反噬他都不在乎,区区一个溯洄咒就想让他乖乖把记忆亮出来?做什么美梦呢?
    盛灵渊从宣玑的表情上判断,这小鬼虽然嘴里说的是人话,肚子里恐怕已经把自己祖坟都骂翻了,泰然道:“嗯,知己。”
    “丹离这个重要人物不露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打算拿这个人做文章。”
    “丹离本来就不以真面目示人,”盛灵渊说,“就算不遮脸,也必带着人皮面具,你们后世流传的‘面如好女’,只不过是他最常用的一张面具。阿洛津至死也没见过他的脸。”
    宣玑冷笑:“是啊,要不然你拿什么钓鱼?可是不露脸归不露脸,这个人一直在你身边,扮演重要角色,在你记忆里却还不如侍卫存在感高,这说明你在压抑自己的记忆,避免过多地想起他,否则后面的戏容易唱砸——陛下,我就算数学不怎么样,好歹也经过九年义务教育,那记忆有三个人的视角,您是觉得我不识数吗?”
    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如果“溯洄”咒里是盛灵渊的记忆,那么全部的视角肯定都是盛灵渊本人。
    可仔细分辨,那里头却有三个视角:阿洛津、盛灵渊,以及一个最诡异的——丹离。
    其中,丹离视角是最后才出现的,非常隐蔽,而且内容很少,就是巫人族躲进山洞,人皮傀儡点燃祭坛的那一小段——人皮傀儡是丹离操纵的,所以它的视角应该就是丹离视角。
    一个人的主观记忆一般不会有视角变化,何况是这么流畅的视角变化,人格分裂也不行,因为他不可能“记住”自己不在场的的事。
    所以这个“溯洄”里的记忆,绝不是一个人的。
    他俩被卷进记忆深渊里的时候,第一个场景是巫人族救受伤的小皇子,巫人族的少年族长和盛灵渊第一次相见,那其实是阿洛津的记忆。因为当时盛灵渊是重伤状态,昏昏沉沉地被族长背上山的,他很难注意到被惊醒的巫人族的山坡全貌。
    他俩在记忆里碰到的第一个主要人物也是阿洛津。
    盛灵渊这老鬼应该是那时就反应过来,这个“溯洄”里除了他俩,还藏着施咒人。
    所以一开始在少年鸡毛蒜皮的往事里逡巡不去的,根本不是盛灵渊这个没心没肺的货,而是阿洛津本人。盛灵渊让他“提问”,也是给阿洛津提的——否则就以这老鬼对自己心志的控制力,他用得着别人帮?
    宣玑:“记忆里一些大事的时间点,跟我所了解的历史框架相符,所以我判断记忆应该基本是真的……不过大多数都是他的吧?”
    阿洛津可能想让记忆看起来像盛灵渊自己的,所以回忆的都是两人之间的事,可那些少年相处的细枝末节都太鲜活了,像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巫人族兴衰起落的真相,几乎有一点“倾诉”的意思,还是露了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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