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节
“昨日谢长史来过,说是你帮着北军,拿下了宫城?”她说。我答道:“正是。”
董贵嫔道:“赵王原本可将老妇拿来要挟,却未见有人上门。昨日听到宫变的消息之时,北军已经拿下了太极宫,想来,也是你救下了老妇这命。”
我谦虚道:“这都是北军将士神勇之功。”
“怪不得子启总这般信任你,频频托以要事。”董贵嫔神色淡淡,“你确是才能卓著之人。”
“贵嫔过誉。”
她对我一向不冷不热,这一番言语,已经颇让我受宠若惊。
“贵嫔。”这时,一个内侍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向她道,“小人奉贵嫔之命,到宫外打听,诸侯的兵马当下已经在城外聚集了十万有余。”
董贵嫔颔首:“赵王那边如何了?”
“赵王等人仍在太极宫收押着,北军将城中搜捕党羽,也全都关到了太极宫里。”
此事,我听王霄和谢浚商议过。
这是谢浚的主意,太极宫虽然被烧塌了几处门口,但高墙仍在,用来充作临时的监狱,是再好不过。王霄觉得太极宫是皇帝起居之所,以为不妥,但谢浚最终还是说服了他。赵王这一干人等,是拿捏城外诸侯兵马的筹码,那些人聚集着,至今不敢攻城,便是忌惮这些人质的缘故。
董贵嫔对此事未予置评,道:“还有旁事么?”
“还有一事。”那内侍的神色有些不安,道,“小人听北军的将士议论,他们在雒阳搜捕赵王世子,至今仍未找到,恐怕这王世子不在城中。”
“哦?”董贵嫔听得这话,原本闭目养神的眼睛,微微睁开。
我亦是诧异。
此事,我先前不曾得知,若是真的,那么确是一件大事。
赵王和王后如今都被囚禁在了宫城里,如果加上王世子,赵国的兵马便是群龙无首。但这王世子若不在城中,事情则全然不一样了。他可接过赵王的大任,召集诸侯攻城。如果谢浚和王霄杀了赵王等人,那么王世子可接任赵王;如果没有杀,那么城破之后便可将赵王等人救下。这般买卖,怎么算也不愧。
当然,此事非心肠冷硬不可为,但在生性凉薄的皇家宗室之中,历来丝毫不罕见。
董贵嫔显然也是想到了这般可能,道:“此事确实么?”
“尚不知晓。”那内侍道。
旁边的老宫人道:“贵嫔,是否将谢长史召来问一问。”
董贵嫔沉吟片刻,摇头,神色已经恢复了淡然。
“他此时必是忙碌,莫扰他。不过少了个王世子,翻不了天。”她说罢,对那内侍道,“外边的事,你再去打听,若有甚变化,速来告知。”
那内侍应一声,转身去了。
这时,老宫人要扶董贵嫔躺下,董贵嫔摆摆手,却看向我。
“云霓生,”她说,“当下索性无事,你坐过来,与老妇说说话。”
我愣了愣,不知她要说些什么。不过她既然邀我,我也不好违逆,应一声,走了过去。
待得在榻上坐下来,董贵嫔看着我,目光深远。
“前面你我几番碰面,皆有要事,老妇不得与你说上许久。”她说,“今日,倒是得了时机。”
我说:“今日亦有要事,诸侯的十万兵马仍在城外围着。”
董贵嫔道:“故你我此番哪里都去不得,不若闲坐说话。”
此言倒也在理,我没有反对。
董贵嫔让老宫人退下,待得旁边无人,却看着我的脖子,忽而道:“老妇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这项上有一颗白色的玉珠,现在怎么不见了?”
我一怔,心中登时升起一阵疑惑。
片刻,我笑了笑:“贵嫔好记性。当年初见时我戴着什么早不记得了,贵嫔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董贵嫔从容地从小案上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老妇兄妹三人,年幼时因水患失了父母,被卫氏收养。老妇自五岁起,便给卫伦的女儿做了侍女,伴了她五年五年。此物是她最爱,总戴在身上,我便是远远看一眼,也能认出来。”
我看着董贵嫔,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中又惊又疑,登时似掀起了滔天巨浪。
“哦?”我的声音平静,“卫氏是谁?我不知晓,一颗白玉珠而已,贵嫔兴许认错了。”
董贵嫔没有反驳,淡淡笑了笑,抿一口茶。
“他们一家去楚国时,我十二岁,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我的二兄董绅。他们将我和长兄留在了雒阳,说是要我二人替他们看守宅院。当年雒阳之乱,比今日更甚,我和兄长提心吊胆受了三年,一个卫伦的故旧忽而登门而来,将我带走。隔日,我便被献到了景皇帝的身边。”董贵嫔说着,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在盯着我,又似不是,满是追忆,“卫伦拿着我二兄的性命要挟,要我和兄长为他们一家刺探高祖皇帝的动向。我和兄长一直不敢怠慢,直到楚国败亡,我二兄病逝的消息传来,方得以解脱。”
我听着这话,心神渐渐安定了些许。
“贵嫔这般秘闻,想来世间知晓之人寥寥无几。”我说。
“正是。”董贵嫔道,“如今知晓的人,除了老妇和秦王之外,便是你了。”
听到秦王的名字,我心中不由地又突了一下。
“贵嫔待秦王果然如亲生一般。”我说,“莫非秦王不曾发怒?”
“这些事,也是他长大成人之后,我方才告知。”董贵嫔道,“那时楚国早已覆灭,我二人相依为命,这些过往之事,藏着无益。子启非狭隘之人,并不曾因此责怪我和兄长,此事于我甚为宽慰。”
我心中生出些希翼,从她言语之中,她只不过是认识我那生母,以及这玉珠的来历。
而我的身份,她只字未提。
“不瞒贵嫔,这玉珠是我祖父给我的,并不曾告知来历。”我叹口气,道,“不想竟有这般曲折。”
“此事说来,也甚为巧合。”董贵嫔道,“当年卫氏还在雒阳之时,云先生曾经几次到府中做客,老妇见过他。仙风道骨,一望即知学问非凡。不过那时老妇浅薄,未知云先生本事,后来子启查清了你的来路,与老妇说起你是云先生的孙女,老妇方才知晓。”
她提到孙女,这便好办了。
我即刻笑了笑,道:“正是,不想我家与贵嫔竟也是故人。”
董贵嫔却不以为然:“可老妇自从第一次见你之后,便知道你不是。除了那玉珠,还有你这眉目。卫氏当年自幼便是雒阳闻名的美人,她的模样,老妇永远忘不掉。当年见到你的时候,老妇几乎以为见到了她。”
我:“……”
她既然这么说,我自无法反驳。
我说:“据我所知,当年卫氏生下的是个男孩。”
“老妇亦疑惑于此。卫氏有些堂亲表亲,你出于其中也未可知。”董贵嫔道,“不过后来听闻黄遨投在了桓皙帐下,老妇又想起了此事。”
“黄遨?”我继续装傻,“与他何干。”
“黄遨与老妇一样,是卫氏的奴仆。老妇知晓他的脾性,若非十分紧要之人,他断不会去投。于他而言,这世间除了卫氏,无人可称为紧要。”董贵嫔道,“还有明光道的曹贤,老妇虽从前不曾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名号。曹贤父子将你待若上宾,只怕与楚国有莫大的干系。”
听得这话,我心中动了动。
她没有单独提到曹麟,可见她仍不知道曹麟和董绅的关系。再想想黄遨的话,可断定当年那调换婴儿之事,确实只有黄遨知晓。
我说:“卫氏既然全家殁在了楚国,过了这么多年,黄遨心意改了也未可知。贵嫔应当也听说了,前番他还曾经纠集流寇造反。至于曹贤,他曾是我祖父密友,我祖父在时,他一向拿我视若亲生。”
董贵嫔淡淡一笑。
“云霓生,”她不接我的话,道,“你可觉得好奇,为何这些事,老妇从未与你提起,却现在才说?”
我亦是此想,道:“为何?”
“我二兄染疫之后,知道时日不久,托人给我和兄长捎了信来。”她说,“那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他告知老妇和兄长,卫氏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兄妹三人早已经还清,不必再为他们卖命。可那时,我的孩儿已经死去,我和兄长如深陷泥沼,已不可抽身。”
董贵嫔看着我:“卫氏于我一家,既是恩人,又是灾厄,你若就这么死了,于我于子启,都不算坏事。”
第311章 针锋(上)
董贵嫔说出这么一番话, 我并非不能理解。换做我是她,也遇到了一个疑似卫氏的后人, 大约也会巴不得她远远走开, 眼不见为净。
“可惜经历过这许多事, 我还活着。”我说。
董贵嫔,神色间有些遗憾:“是啊,云先生的学问果然不差。”
我看着她, 她当下的心思,我已经摸透了几分。
她既然认定我了我的身份, 又如此爱护秦王,那么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便很明显了。
楚国被高祖所灭,我是楚国余孽, 自然免不得会想着复国的那一套。我处心积虑地接近她的宝贝儿子,大约就是一边勾结明光道, 一边凭借我这无双的美貌和本事勾引他,将他缠住,借他的手得了天下, 以完成窃国之志。
这当真是看得起我。
跟大长公主比起来,我在董贵嫔眼里可恶多了。
但这么想着, 我心中忽而有些飘飘然起来,觉得按着这思路做下去,似乎可行。
窃国之后,我可将秦王从宫里踢走,将公子迎进来, 让他做我那皇夫,独揽六宫宠爱……
“贵嫔莫忘了,我不仅帮了秦王许多,还救了他一命。”我说,“我若死了,对他而言乃是大大的坏事。”
董贵嫔露出一丝苦笑,叹道:“是啊,果真造化弄人。”
我说:“贵嫔若是怕我勾引了秦王,何不就将我这番身世的猜测告知秦王?他那般心思缜密之人,想来就算不把我杀了,也会将我抓起来。”
“老妇得知黄遨投了凉州之后,便已经将此事告知过子启。”董贵嫔道,“其后之事,你也知晓了,他仍让你去为他治病。”
我愣住,看着她,片刻,笑了笑:“如此说来,秦王并不觉得贵嫔的猜测有理。贵嫔方才所言,皆凭空猜想,还是莫再这般自扰才是。”
董贵嫔道:“就算你无意,明光道呢?曹贤的复国之志,比黄遨还要坚定,岂知他不会借着你向子启下手。”
我很想将曹麟就是董绅之子的事告诉董贵嫔,但转念一想,曹麟当下的身份,与秦王乃是敌手,若董贵嫔将秦王看得比曹麟这素未谋面的侄子还要紧,反过来利用姑侄的关系都曹麟下手,岂非弄巧成拙?且我一旦说出了曹麟的来历,便也无异于坐实了我的出身,徒添风险,不可轻易为之。
“此事,贵嫔大可不必担心。”我说,“我与曹贤相识不假,但他当下拥立的真龙可不是我,明光道成不成事,也与我无干。我帮他们谋害秦王,于我而言又有何好处?”
董贵嫔没有接话,拿起杯子,缓缓抿一口茶。
“云霓生,”她不紧不慢,“老妇只问你一句话。子启若要纳你,你从他么?”
这话说得仿佛秦王看上了谁就是天大的恩典一般,我甚是不喜欢。她能问出这话,想来是十分不愿意了,不借着套一套她的想法,着实说不过去。
我淡淡一笑,厚颜无耻道:“常言美人爱英雄,秦王宏图大略,又生得丰神俊朗,天下爱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若秦王果真有此美意,我岂有不从之理。不知我若是从了,又当如何?”
董贵嫔道:“你若真对子启有心,如今早已进了□□。可以你所作所为而见,你的心不在子启身上。”
我说:“正是。贵嫔既然明白,便更不必担心。”
“这才是老妇担心的。”董贵嫔道,“你将来若跟了子启,那便是别有图谋。”
这么想也对。我心想。
“云霓生,”董贵嫔看着我,目光深深,“人人都有不可割舍之人,于老妇而言,乃是子启;于你而言,便是那桓皙。老妇的话便放在此处,你若敢对子启别有图谋,莫怪老妇对桓皙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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