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节
屋子里倏而安静。我看着董贵嫔,少顷,冷笑。
“贵嫔这是要挟我?”我问。
“不过把话挑明罢了,何言要挟。”董贵嫔道,“云霓生,老妇在这宫中过了许多年,若不知谨慎,今日便不会坐在此处饮茶。”
我还待再说,外面忽而有了些动静,只见先前报信的那内侍又匆匆走了进来。
“贵嫔,”他一礼,神色有些紧张,“赵王世子纠集了兵马,攻城来了!”
如先前担心的一样,雒阳城外的事,果然起了变化。
赵国王世子果然逃出了雒阳,以营救赵王等人为旗号,不仅纠集了赵国的兵马,还将其他诸侯国的兵马都召集到了一处。
这些诸侯兵马本群龙无首,意见不一,谢浚和王霄原本也打算趁着他们磨磨蹭蹭,一边巩固城防一边拖延,只要等到明日,秦王的大军来到,一切便可舒舒服服地成为定局。
但赵王世子似乎并不打算顾忌赵王等人的性命,半日之内,已经运来了攻城器械,大有决意攻城之势。
更大的变故,则出现在了雒阳城中。
北军要布置城防,人手本就已经不够,那清缴赵王余党之事便拖延下来。虽然王霄发布了告示,令百姓守在家中不得出门,城中也有北军分拨下来的五千人巡逻,但雒阳太大,就在赵王世子纠集兵马在城前列阵的时候,城中的多处官署和民宅突然着起火来。
据内侍说,今年雒阳春旱,一个月不曾下雨,那火虽不如我昨日烧太极宫那般来势汹汹,但着火的地方都有连片的房屋,借着风势,很快烧成一片。百姓大乱,四处奔走,取水救火。因得着火的地方太多,巡逻的军士应接不暇,城内很快失了控制。
我听得这话,心中甚是不安。城外的兵马尚有城门阻拦,与之相较,城内的乱事更为要紧。在城内纵火的乱党,必是仍与赵王世子有所联络,约定了时机相互配合。王霄等人举事本是匆忙,莫说城中,便是北军之中也定然仍有赵王奸细,若由着他们在城中掀起风浪,只怕后果难料。
谢浚和王霄各自分工,王霄负责守城,谢浚则负责安民,城中平乱之事,亦由谢浚执掌。
正好我听着董贵嫔的教训已经很是不耐烦,得了消息之后,也不久留,径自去找谢浚。
不过当我骑马往几处着火的地方察看的时候,发现那内侍的言语乃是夸大其词。这些地方的大火都已经扑灭了,并未烧得火海一般。街上坐着些哭泣的百姓,都是刚在大火中失了房子和家财的。
我找到谢浚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处火场面前,指挥来来往往的军士救火。这是一处民宅,被烧了十几处房子,幸好处置得快,已经控制了火情。
谢浚转眼看到我,面上的神色变得无奈。
“你又跑出来做甚。”他问。
我说:“听闻长史为奸细所累,特来相助。”
“不必你相助。”谢浚道,“王将军另拨了一千人过来助我灭火,纵火的奸细我已经抓到了。”
说罢,指了指不远处。
只见几个身穿着北军士卒衣裳的人,正被押着走过去,不少被烧了家的百姓纷纷围上前唾骂。
我讶然,问:“怎么捉到的?”
谢浚看着我,意味深长:“霓生,你可是觉得我带来这三千精兵,不过是只识打斗之人?”
他说对了,我正是这么想的。
“不是么?”我问。
“大王从前每下一城,必先戡乱。”谢浚道,“这些兵马,皆为精于缉盗锄奸的内卫。”
我了然,看着他:“这该不会又是秦王事先交代的。”
谢浚微微笑了笑:“此等日常事务,何须他交代。”
正说着话,一位将官上前来,向谢浚道:“长史,这些民人说无处可去,不愿离开街上。我等要戒严,长史看……”
谢浚道:“对面街上有我家一处宅院,房屋足够,将他们安置过去便是。我和大王在城中的府邸,眼下皆无人居住,尽可打开,收容无处可去的灾民。”
那将官应下,转身而去。
我看着谢浚,只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从前,我总觉得秦王之所以倚重他,是因为他做事踏实,脑子也算得好用。但如今看来,并不止于此。
自从进了雒阳,谢浚无时无刻不在为秦王考虑。就拿这火灾而言,他不但处置得当,且反手便将丧事喜办,为秦王市恩。秦王有今日,谢浚恐怕要占一半的功劳。
过了不久,又有军士匆匆跑来,向谢浚道:“长史,龚将军方才去了太极宫,将赵王等人押往城头去了!”
听得这话,我和谢浚皆不由地定了定。
太极宫看押的人都是人质,用到他们,便是事态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之时。
谢浚不再多言,即刻上马,往城墙而去。
待得登上雒阳的城墙上,我往城外望去,只见那些兵马已经没有了先前所见的散乱之态,齐齐整整,攻城所用的巨锤和云梯等物夹在其间,颇有些气势。
北军的防守也毫不示弱。
虽然护城河边上的羊马墙早已老朽,也来不及在城墙前布设陷阱壕沟,但军士城墙前列阵,在瓮城后列队。城上弓箭一垛一垛垒着,投石机、床弩等利器耸在堞雉后,军士□□齐备,对着城下,只消一声令下,便可发射箭雨。
我问谢浚:“这边的事,可曾向秦王传讯?”
“传了。”谢浚道,“尚无回应。”
我颔首。
再望去,只见敌阵之中,一人立在战车上,身上穿着金甲,看着颇是威武,身后立着赵国的大旗。不用看清脸,我也知道那正是赵国王世子。
有一人从阵中出来,似是王世子手下,纵马径自奔到护城河前,指着城楼上大骂:“王霄!大王向来待你不薄,你竟敢夺城反叛,莫不怕天谴!”
第312章 针锋(下)
王霄看着他, 冷冷道:“赵王图谋篡位,戕害忠良, 我奉圣上谕令扫除叛逆!劝尔等莫助纣为虐,速速投降,可保不死!”
那人又骂了一通。
龚远上前,洪亮的声音一下盖过了下方:“城下众人听好!圣上念尔等乃受赵王蛊惑胁迫, 此时放下刀戈,可不予追究!凡执迷不悟, 一意抗旨者, 杀无赦!”
说罢,他将手一挥,军士押着一干人质来到。纵然隔得远,我也能听到敌军阵中倏而一阵哗然。
龚远做事倒是细致,王霄本是让他把几个诸侯王带过来, 不想他连同这些诸侯的家眷也赶上了城头。老老小小挤在一处, 女眷们哭哭啼啼,有的人怀里还抱着小童。
赵王和王后,连同赵王世子的世子妃也在里面。世子妃神色抱着两三岁的小儿子, 站在赵王后的身边,望着城下,神色惶恐。
“王世子!”龚远道,“认得这是谁么!”
王世子的儿子见得这般场面,被吓得大声啼哭起来。
赵王和王后都被刀架着脖子。王后发髻散乱,浑身颤抖不已, 赵王先前还跟着大骂王霄,被刀刃抵在脖子上的时候,随即面色发白,也没有了声音。
那叫阵的人纵马回去,片刻,又出来,却指着城上骂道:“尔等这些叛贼!竟敢使人冒充我父王母后,待我拿下雒阳,将尔等碎尸万段!”
他话音落下,只听鼓角阵阵,敌阵中尘头扬起,竟是要攻城而来。
王后当场晕倒,那些人质和家眷亦目瞪口呆,或是怒骂,或是啼哭一片。
赵王大骂着孽畜,过了会,被军士押走。
我看着这情形,也颇是出乎意料。
先前商议之时,王霄和谢浚都觉得这些诸侯兵马就算不愿退兵决意攻城,也须在这些诸侯的性命面前三思,能让我等拖延些时辰。不料,这赵王世子竟如此狠绝,要将父母妻儿的性命都拿去祭旗,一点余地不留,真教人叹为观止。
王霄这边自然也毫不示弱,城头鼓声擂动,待得敌方兵马靠前,城楼上万箭齐发。这些诸侯的兵马声势虽大,跟北军比起来却果然是差了许多,这边箭雨才放了几轮,冲在前方的军士便缩了回去,留下一地死伤。护城河上的吊桥放下,列阵的军士随即冲过河去,一阵杀戮之后,将当面的敌阵冲击得七零八落。
“鼠辈。”龚远在城楼上望着,冷笑,“就这点本事,也敢来碰北军。”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这些诸侯兵马虽不及北军强悍,却也并非愚笨,见正面难以攻破,便转而往别处袭扰。雒阳城墙长达几十里,北军不可能处处部下正门那样严密的防御。
而这赵王世子纠集来的兵马足有十万,可处处袭扰,教北军疲于应付。
双方你来我往打了半日,虽然诸侯那边的伤亡更大,但北军也不曾讨得什么便宜。
诸侯那边运来了许多投石车,数倍于北军,隔着护城河,将石块投到城墙上来。北军自也不甘示弱,投石机和床弩接连发射,每每落下,皆死伤一片。
但这些杀戮,只可对人。诸侯的投石机,每发几乎都命中城墙。有的石块颇大,一看就知道是屋舍里的础石井圈之类,想来这些人到的乡邑中拆了一遍。而这些坚实的石块每每落下,无论是打在了城垛上还是墙面上,轻则砸出一个坑,重则毁坏一片。
“这些狗贼,哪里弄来了这许多投石车!”龚远骂一声,恨恨道。
王霄道:“赵王原本打算与谢长史结盟之后,便进攻河间王。这些日子,诸侯兵马都在备战,攻城用的投石车做了不少。”
我看着那些投石车,心中正打着主意,忽而听到谢浚道:“我看这城墙抵御不得多久,天黑之后,将军便该着手后撤之事,以免到时混乱失序。”
王霄望着城下,没有答话。
谢浚说罢,却转向我,“此地不宜久留,你现下便回到宫里去。”
我知道他会这样,摇头道:“我不回去,王将军和北军弟兄们都在此处,他们不走,我也不走。”
众人皆露出讶色。
王霄忙道:“夫人,谢长史所言极是,此地甚是危险。我等不久之后也要撤入宫内,为免生乱不便,夫人不若先去。”
我笑了笑:“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有甚危险。诸位当年跟随大将军征匈奴出生入死,如今我替大将军来与各位举事,又怎可贪生怕死,苟自保全?将军不必多言,我虽女流,亦可一战。弟兄们坚守到何时,我便坚守到何时,必不退一步。”
王霄和龚远的脸上皆露出动容之色,相觑之后,也不再反驳。
“如此,便如夫人之意。”王霄拱手,向我一礼。
我也一礼:“谢将军成全。”
说罢之后,众人皆神色振奋,继续分头去守城。
谢浚看着我,意味深长。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
这些也是做给他看的。为的就是让他知道,天底下会说漂亮话拉拢人心的,不止秦王一家。王霄这一干人等都是公子的旧部,谢浚若想靠着市恩来将他们拉到秦王麾下,那是打错了算盘。
谢浚也笑了笑,似不以为意。
“你真打算留在此处?”他问。
“正是。”我说。
“霓生,”谢浚道,“你说过,要助秦王得天下。”
我说:“正是。”
“北军既是王师,秦王得天下之后,自也要归服秦王。”谢浚道,“此事早晚要有,你在北军中为元初固威,只怕于将来而言并非善事。”
我说:“将来是将来,当下是当下。秦王还未得天下,元初怎好弃这些弟兄不顾?且元初一向不弃同袍,坦坦荡荡,长史怎好说是为了固威?”
谢浚看着我,少顷,颔首,吩咐随从到城中各处传话,令入夜后轮番巡逻,不可教奸细趁着夜色再生乱事。
我讶然:“你不回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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