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
第二日他清醒时, 本应在他房中的白衣男子又不见了踪影。昨夜睡前, 对方分明答应他今日会在的,可眼下却又不见了。
他下榻, 有些失落的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下。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顾真在吗?”
他应了一声, 放下茶杯起身去开门,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庞便从门后露了出来。
乌苏笑意盈盈的喊道:“顾真。”
他看着这张脸略微顿了顿,道:“乌苏,你找我有事吗?”
乌苏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他摇头道:“没有。”不过是他脑海中隐隐生了个模糊的念头,预感对方来找他并不是无所事事。
乌苏捻起脸颊一侧的辫子捋了捋, 含笑道:“不过我今日的确是有事找你的。”
他道:“何事?”
乌苏伸手拉开半掩的房门, 淡金色的阳光照进房内,她道:“今日天光甚好,我想请你陪同我一起去都城内逛逛。”
他仰头看了一眼被印的格外金灿的天色,颔首道:“好。”
交纵横卧的长街, 沿途摊贩络绎不绝,过往商队旅人众多, 都城入目之内, 皆是一片繁华景象。
他和乌苏走在一条人头攒动的街道上,行人来往之间难免摩肩擦踵。
乌苏朝他道:“看来今日是失策了, 赶上人潮最多的日子。”
他听着周遭犹如魔音难辨的喧闹声,说道:“我鲜少来这些街道, 也从不知有这么多人。”
乌苏走到一个贩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摊前停下, 他紧随对方身后止步, 只见乌苏挑起摊上的一只松石镯子,说道:“你听不懂北荒话,便是想来这里逛逛买些东西,与他们也是鸡同鸭讲,牛头不对马嘴。”
他深以为然,又见乌苏拿起一只红玉的镯子往自己手上试戴了戴,摊贩见她戴上,语气热烈的讲了一长串。他虽一句都未听懂,但大抵也明白该是这摊贩在称赞乌苏与这只镯子如何如何的相配。
乌苏听得摊贩一席话只是笑了几声,转而将那只戴着镯子的手伸到他面前,问道:“顾真,我戴这只镯子好看吗?”
他瞧着那镯子,点头淡道:“好看。”
乌苏抚了抚镯身上细碎的纹路,语气幽长道:“虽是好看,但终归是只赝品。”说罢,她取下腕上的玉镯放回原位,又巡视着摊上其他物件。
他又看了那只镯子一眼,红似鸽血,光泽玉润,便道:“不过是图个喜欢,是不是赝品又有什么要紧。”
乌苏游移的视线一滞,眼神又重新落到那只红玉镯子上。半晌,终是偏过头,“也许,你说得对。”
乌苏直起身,走离了摊子,他慢一步跟上,二人比肩而行,一时无话。
越行至深处,街道上的往来之人便越多,直将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离他们仅几丈距离的道上,一辆贩着酒的驴车突然偏离了方道,那驴不听驾车人的使唤,跟发了狂似的横冲乱撞,一连撞滚了十几个过路人。行人恐慌,抱头乱窜,眼看着就要径直撞上他和乌苏二人,电光火石之际,他拉着乌苏往侧后方闪身,一跃跳上一侧的沙堡上,躲开了疯驴的撞击。
他和乌苏站在沙堡顶端,将一条街的景象尽收眼里。
只见那驴一个劲的乱窜,又撞倒了数位路人,车上的驾车人也被它甩的掉下了驴车,整条街上惊呼不断,被这头疯驴搅的鸡飞狗跳。
他正想要飞身而下去遏制那只疯驴,乌苏却拉住他的手,劝阻道:“你就别去了,有人出手。”
“谁?”他问道。
乌苏伸手指着下方一处道:“一位古道热肠的王子。”
他顺着乌苏指着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位穿着墨青色劲装的男子不知何时骑上了那只疯驴,两手用力的钳制住驴绳,一通生拉硬拽,愣是将那只疯驴发狂的行径给遏制住了。
他扫视那道身影一阵,问道:“是图翎?”
乌苏笑道:“是了。”
他道:“图翎怎么会在此?”
乌苏闻言,意味深长的打量他一眼,轻飘飘道:“我也不知晓。”
他重新朝图翎看去,只见对方在那头发狂的疯驴头上狠拍一通后,翻身而下,随后绕开向他蜂拥上来的过路行人,隔着半条街,仰起头,朝他投来一笑。
微风轻过,黄沙连绵,街道四下的喧哗吵闹在这一刻似乎都隐匿消失,无迹可寻。
余剩下的,只有那立在人海中的异族男子,笑容明灿。
他蓦地觉得心口一沉,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啃噬他的心头,让他渐渐麻木。
乌苏突然侧身挡在他的面前,掩住下方图翎的身形,朝他道:“顾真,我有话想对你说。”
看不见图翎后,他发觉心头的不适之感逐渐好转。他低身喘息一阵,开口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乌苏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径直道:“我还是要报仇。”
有画面在他脑海中突然闪现,他不假思索道:“你想如何报仇?骨师国人是无辜的。”
“诚然。”乌苏笑道,“我想杀的从来只有一人。”
他又问:“那你要和我一起回修仙界去?”
乌苏摇了摇头,道:“要回修仙界的只有顾真你。”
他眉心微微蹙起,“此话何意?”
乌苏眼中笑意更浓,“我要和国主结亲了,成为骨师国的王妃。”
难怪图翎告诉他乌苏近段时日频频出入王宫,原来竟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他沉默半晌,却听乌苏又道:“所以我希望顾真你能早日离开骨师国。”她顿了顿,抬起头,神情真挚,“我的身份你是知晓的,若是被骨师国人知道我是鸣煞谷的残枝,莫说做骨师国的王妃了,只怕他们会将我千刀万剐。到时候就连图翎,也定会怨恨上我。”
他在乌苏面容上审视片刻,道:“图翎是明辨是非之人,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怨恨上一个人。”
乌苏闻言愣了愣。旋即笑道:“你说的是。图翎虽不是那样的人,但众口铄金,这骨师国上下悠悠之口又怎是他一人能堵得上的。”
他错开乌苏的身形,朝街道下方看了一眼,却已不见图翎的踪影。
乌苏像是对他的反应了然于心,说道:“怕是已经回去了,若想见他,不如我们即刻就打道回府。”
他默然收回视线,转而瞧向乌苏,问道:“你何时与国主大婚?”
乌苏嘴角微微上扬,“一月后。”
他无言片刻,背身朝沙堡一侧的阶石走去,“我过几日,便离开。”一路而下。
这时,乌苏突然喊了他一声,“云顾真。”
他驻足侧目,循声而去,只见乌苏站在阶石最上沿,面容被遮在阴影中,恍惚朦胧。乌苏道:“其实,我有些喜欢你的。”
他挑眉,“可你下月就要嫁给国主。”此刻却说喜欢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乌苏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他身旁,笑着说道:“我不过是想说出来醋你一醋罢了。”
他更加困惑,他从未喜欢过乌苏,又怎能谈得上吃醋呢?而乌苏却已经走远,看走的方向,似乎是去向王宫。
上空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卷的砂砾沙沙作响。
他抬头望去,却见那青衣人正立在沙堡顶端,双眸注视着乌苏离去的背影。
他想也未想,再次踏上阶石,走到青衣人身前,出声询问:“你知道那个长的很好看的白衣人在哪儿吗?”
青衣人偏过头来,面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我怕他的紧,又怎敢再在他面前现身。”
“你为何要怕他?”他不解,那个白衣人虽面容清冷了些,但却是个极温柔的人。于是他替对方辩解道:“他是个好人。”
青衣人道:“于叔叔来说,他自然是的。”
他皱起眉,沉吟半晌,问出自己心中所惑,“图翎喜欢的是你不是我,为何要我深陷其中,感同身受?”白衣男子说他不是云顾真,但他却总觉得自己就是云顾真,此刻亦是难得清醒,才有此一问。
青衣人闻言,面上本就浅淡的笑变得更淡,几不可见,“图翎死了,我也死了。”青衣人眼波明灭的望着他,声音飘渺:“两个已死之人,还谈什么喜欢呢。”
“我不过是,想了却一桩夙愿罢了。”
他听得这话,心头又蓦地涌上那股熟悉的啃噬之痛,却听青衣人又出声道:“留给叔叔的时日无多,叔叔且帮一帮我吧......”
音落,又是一阵朔风迎面而过,他倏然抬头,面前已无那青衣人身影。
“闻旸。”背后同一时刻传来轻唤,他顿了一下,立刻回过身去,只见消失了大半日的白衣男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衣男子视线错开他,落在前方虚空中,神情冷峻,“他又来找你?”
他愣了愣,点头道:“嗯,云顾真才来找过我。”
白衣男子道:“他和你讲了什么?”
他回忆半晌,答道:“他说他怕你。”
白衣男子收回视线,眼神转而落在他身上。
他上前一步,脱口道:“我不怕你的,你是好人。”
白衣男子却是未应他这句话,又问道:“他还讲了别的吗?”
他如实答道:“他说他想了却夙愿,喊我帮他。”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他还说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
他说完后,白衣男子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大概猜到了几分对方此刻的心思,但未点破,话锋一转,问道:“哥哥,你今日没在我房中是去找云顾真了吗?”
白衣男子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又上前半步,“那你以后再去找云顾真,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他眼下几乎是贴着对方站立,白衣男子闻言后,他看见对方如墨羽般的长睫轻颤了颤。
他顺着那长睫,又望见了对方眼睑下印出的一小面弧形的阴影,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对方左边眼睑投出的阴影上碰了一下,“你昨夜在我睡前答应我,说你会在的......”
他触碰对方眼睑的指尖,被一只净白修长的手陡然握住,“别闹,闻旸。”
他唔了声,抽回手。却不知道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心中仍旧空落的紧。
白衣男子出声问他:“你眼下想做何事?”
他愣了下,不假思索道:“我想回去,和图翎道别。”
白衣男子眉心微微蹙起,良久,道:“你去吧。”
他点头正要说好,却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白衣男子道:“我再去找一趟云顾真。”
“不好。”他陡然抓住对方的手臂,说道:“他怕你,会躲起来让你找不到。不过他会来找我,你如果一直和我待在一起,说不定就能碰上他。”
白衣男子眉心微展,淡声道:“我和你待在一处,他更不会出现。”
似乎是这个理,但他此刻却不想承认,仍旧抓着白衣男子的手臂,正色道:“图翎喜欢他,每次我和图翎说话的时候他都会出现。你相信我,我这就回去找图翎,他肯定会再现身的。”
说罢就拽起对方的手往回走,白衣男子似乎想挣脱他的桎梏,在行走时微挣了挣手腕,他察觉到后用力抓的更紧,头也不回朝对方的道:“不准再动了,听我的,这次你一定能见到云顾真。”
白衣男子在他身后无言片刻,倏的喊了一声:“闻瑕迩。”
他脚下步子顿住,有些恍惚的回头,“不是闻旸吗?”
白衣男子凝视他,少顷,别过眼神,“没事。”
他哦了一声,撇过头,继续抓着对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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