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梦
图翎微弓着背坐在屋顶上, 双腿盘膝, 手支着脸,头顶日光, 定定的注视着回到院中的他。他和图翎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虽看不清对方此刻面上的表情, 但对方向他投来的眼神却比正午的日光还要炽热些,烧的他忍不住先别开了脸,怕再晚几分,自己便会融化在这团滚烫之中。
他松开抓着白衣男子的手,仰头朝图翎喊道:“图翎, 你下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图翎直起身, 但看上去并没有要从屋顶下来的迹象。
他只好又喊了一声:“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图翎却动也未动,他斟酌片刻,回头看了一眼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也恰好在看着他,视线交融, 只听对方说道:“我先隐匿气息, 等云顾真现身。”
说罢便身如扶风,快的连一片衣角他都未能捕捉到, 便消失在了庭院中。
他未作停留,旋即回身, 一跃纵上屋顶来到图翎身旁。
图翎见他上来, 不如之前那般盯着他, 反而撇过头去,将手中拿着的一只木盒子往身后藏去。
图翎藏着这只木盒移动时,有清脆的声响从盒中传出,他听后便觉这该是铃铛的声响。图翎也听见了这串这串铃响,察觉到自己遮藏的动作暴露,索性不再掩饰,大咧咧的将那只木盒放置于他们二人之间。
他垂首睨了那木盒一眼便收回视线,说道:“图翎,我有话同你说。”
图翎明显兴致不大高的模样,“哦,我也正好有话同你说。”
他略微沉吟,“你先说吧。”
图翎眼神在他面上扫视一圈,勾手将那只木盒拿起,递到了他眼前,“送你的。”
他抬手接过,正欲打开,又顿了顿,朝图翎问道:“我可以打开吗?”
图翎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张嘴半晌也未吐出半个字,只是轻点了点头。
得了示意,他才抬手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只铃铛,通体银白,光泽熠熠。他拿起这只铃铛放在眼前瞧了瞧,见那铃身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观形状流线,似乎是曼陀罗花。
他握着铃铛摇了摇,清脆悦耳之音骤然响起,卷入四下飞散的风沙中,飘渺悠长。
图翎试探着问道:“喜欢吗?”
他指腹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铃身,道:“无缘无故,为何要送我铃铛?”
图翎拳抵嘴咳了一声,“想起来就送了,还需要什么缘由吗?”
他端详手中的铃铛,须臾后,放回进木盒中,“图翎。”他关上木盒,递回图翎手中,“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骨师国了。”
图翎未接过那只木盒,只是默然的看着他。
他略顿了顿,亦抬起头回望对方。
图翎眼中的情绪,比此前还要炽热、直白。有些话语即便未点透,可此时看着对方这双眼,亦能领悟其中蕴意。
他平静的心底仿佛被人投进了几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石落水底,沉的厉害。
可脑海却异常清明,未被这股动荡扯入其中。
他很清楚,这股情绪的波动来自于云顾真,而图翎的眼神,图翎的情感,给予的人亦同样是云顾真,而并非是他。
他如今至多不过,是个能与之共情的旁观者。既不能活死人肉白骨,救活图翎和云顾真二人,亦无法救助此刻被困在一副不属于他的躯壳中,被迫深陷的他自己。
有时候,人活的太明白,似乎也并非是件好事,他突然有些恍惚的想。
图翎扶额,嗓音骤然低下去,“......为何,突然要离开?”
他亦低声道:“并不是突然,已经想了许久。”
图翎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问道:“我是第一个知晓的吗?”
他正要点头说“是”,图翎却咧嘴笑的更开,“当我没问。第一个知晓的定是乌苏,哪里会是我......”
图翎说罢,接过了他手中装着铃铛的木盒,“今日在都城里遇见你和乌苏,你们二人都没和我打照面,想来是在说这件事吧?”
他望见图翎那只抓着木盒的手,手背青筋隐现,颔首道:“没错。”
那只手的力道陡然松懈下来,青筋渐隐,木盒从手掌中有一瞬的滑落,又被图翎及时抓住。
“我还没带你逛遍整个骨师国。”图翎道:“还有北荒其他诸国……就这么回去,不会觉得可惜吗?”
图翎语气有些急切,却是笑着对他说:“我前段时日是忙了些,未能及时陪着你到处游玩。但我现如今已是一身空闲,你想去何处,你想做什么我都能陪着你!”
“我可以带你去沙漠里夜猎,猎皮毛最好看的那一只狼送给......”图翎滞了滞,才道:“你厌血......我们不去夜猎。我们骨师国还有许多好玩的,夏日里都城会举行祭典,届时城中会特别热闹。你若也不喜欢热闹,我可以带你去沙漠中最清幽的绿洲,夜里,整片湖泊上会飞满萤火虫,极为壮观。你若也不喜欢清幽,我还可以带你去荒漠以南的草场,那里有能日行千里的骏马,你可以驭着这些骏马在沙漠中驰骋,你一定会喜欢上的。若你仍不喜欢骑马,我还可以带着你去......”
“图翎,我过几日便要走了。”他出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一处也去不了了。”
图翎失声,含在嘴里的话被他尽数打断。
他别过脸,见对面的屋檐下蓦然多出一道青衣身影。
云顾真隔着庭院重重,眼神淡淡的望着屋顶上的人。
他忽的忆起云顾真对他说的那句话:两个已死之人,还谈什么喜欢呢。
云顾真想要了却一桩夙愿,可眼下却已忘了这夙愿是什么。所以他代替云顾真出现在这段记忆中,替对方抽丝剥茧。
而图翎却完好无损的活于云顾真的记忆中,鲜活灵动,恍若生前,若云顾真要的就是如此,他便该同图翎一起沉入这无尽的虚幻中,而不是让他一个陌路人来感同身受。
这令他不由得开始暗自揣度,这场前尘遗梦,究竟是因云顾真忘却的怨而起,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所生。
白衣男子时机恰好的出现在了云顾真身后,他看见白衣男子拂袖,一阵青光便从对方宽大的袖袍中涌出,桎梏住了云顾真的身形。
他见那道青光,脑海中又有残缺的画面闪现,可转瞬即逝,他来不及捕捉。
他默然片刻,站起身欲跃下屋顶,图翎却忽的抓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他想说他要去到白衣男子和云顾真身边,可图翎却看不见他们二人。他斟酌少顷,又坐回了原位。
图翎不再笑,只是抓着他的手说:“是不是前些时日我做了令你不痛快的事,所以想离开?你讲与我听,我向你赔罪。”
他听着图翎这些话,良久后,启唇道:“图翎,你很好。”他垂首,缓声接着道:“你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的人......”
图翎愣愣的望着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一个字也未能听懂。只听得图翎哑声道:“所以,所以你想走并不是因为我?”
他未语,可眼下沉默的反应已足够说明答案。
“那你是为何要突然离开?”图翎道:“你定是有其他的缘由对不对?顾真,告诉我!”
他凝视着脚下的瓦片,其中有一块面上裂出了丝丝纹路,在一众平滑的瓦片中显得尤为明显。他听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响:他既要误会,便让他一直误会下去,也不定是好事。
于是他顺着这念头,听见自己平声说道:“因为乌苏。”
图翎手中木盒哐当落下,沿着那块有裂纹的瓦片一路滚下,他想去拾捡却已经来不及,木盒从屋沿掉落,摔的四分五裂,铃铛从盒中蹦出,发出的清响在此刻显得尤其刺耳。
“我去捡。”他起身便要跃下屋顶,图翎却先他一步走到了屋檐处,“已不必。”
语毕无声落于地面,经过那铃铛时却停也未停,径直走出庭院,留给他一个无尽萧瑟的背影。
他下了屋顶走到那片四分五裂的木盒前,捡起了那只铃铛。
铃口处被摔裂出一条豁缝,比原身的口子还要大些,他捏着铃铛在手中摇了一下,没有声音。
这只铃铛,再也发不出声了。
他望着这只铃铛凝思片刻,抬脚往对面的屋檐处跑去,白衣男子也在这时突然向他走来。
“哥哥我有话想......”
“闻旸,我有事要......”
他们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出,又在同一时刻收声。
白衣男子微愣,继而复声道:“你先说。”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有一些猜测,想要问一问他。”他指着被一圈青光困住的云顾真。
白衣男子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走到云顾真身前,隔着青光打量对方。云顾真仍旧一派淡然模样,通身丝毫未有被囚禁的愤愤不平。
一个因怨而生的魂体,能够如此安之若素,坦然平静,看着倒不像怨,反倒像一个常人。
于是他问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把我拉进这幻境中,让我替代你的?”
云顾真似乎未预料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脸上的淡然有一瞬的迷惘,“......我,我也不知。”
他又问:“我是不是夺了你的舍,用了你的身体?”
云顾真点头,又摇头,“算不得夺舍,叔叔也是无意才被招魂的。”
他道:“我借用你的身体才复生,这是真的吧?”
云顾真道:“是。”
他略作思忖,道:“你既是怨,定然已在我身上生了反噬咒印。我若未能及时解开你的怨,这咒印便会遍布我身,吞噬我的三魂七魄,教我身死道消。”
云顾真从容一笑,“叔叔所言正是。”
他眯了眯眸,神色沉了下来,“但你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一只怨,哪里还有能力将我拖入这幻境,代受这些前尘纠葛?”
云顾真听得此言,面上的笑倏的一僵。
“你说你死前有一桩夙愿未了,我是信的。否则你的怨就不会诞生于此地。”他娓娓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既是因怨而生,那夙愿便是凝聚你此具怨体的源头,夙愿生你便生,夙愿去你便去......”
“但你却将那源头忘了,忘的一干二净不说,此刻却仍旧好好的存活于这幻境中。”
云顾真面上的笑因他的话逐字逐句的破碎,最终变回了最初始的茫然。
云顾真茫然的望向他,“我亦不知,我亦不知......”
他却是面色如常的抱肩斜倚在了身后的廊柱上,缓声道:“这幻境的源头从不是你的怨,而是图翎的求不得,放不下。”
他勾住手中铃铛的环扣,在云顾真面前轻晃了下,“这只铃铛阴气颇重,想来便是引我入这境中的魂物。”他说到此,略作停顿,“而图翎想见你,却不知你早已殒身。是以引得我误入其中,而你恰巧又是附身于我的怨,跟着我一并被带进了这幻境中,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状况。”
云顾真听完,一张脸上除了迷茫还多了些别的色彩。
他大抵明白云顾真眼下心中必不好受,心中之人至死仍旧对他念念不忘,执惘不散,才兀生这一场啼笑皆非的错乱纠葛。
生既不得同归,死亦何尝可得伴?
终究是一场再不可追的虚梦罢了。
他勾着那只不再响的铃铛,似乎也同云顾真一般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这时,有人走到他的身后,挡住了大半日光。
他旋即回头,却见白衣男子正立在身后,问他:“你何时记起来的?”
他听得这问,困惑的蹙起眉,“记起什么啊?”
白衣男子凝视着他的双眸,他不偏不躲,与之对视。少顷,白衣男子先一步移过了眼,“我以为你记起来了。”
他抿唇,抓住对方的衣袖,“我记不起来,哥哥你可以说给我听啊。”
白衣男子道:“不必我说,出去后你自会记起。”
他点点头,随即忆起对方方才想要和他讲些什么,便道:“你方才要同我讲什么?”
白衣男子略作沉吟,目光落向他身后的云顾真,“和你方才同他讲的一样。”
他一愣,扬唇笑起,正欲和对方说他们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后方的云顾真出了声。
云顾真道:“我想见他。”
他转过身,见云顾真周身陡然浮现出几道若隐若现的黑气,“叔叔,我想见图翎......”
云顾真倾身,欲想从青光中脱身,却被青光弹滚在地。云顾真皱起眉,又再次站起,屡屡突破,却屡试屡败,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气以肉眼可见之速越变越浓。
白衣男子见状,说道:“他变回真正的怨了。”
他点头深以为然,却也在此刻大概明白,云顾真想要了却的夙愿,究竟是何物。
于是他道:“你之前也尝试过出现在图翎眼前,可他却根本看不见你。”
云顾真奋力撞击青光,眉目之间,戾气深重,“可我还是要见到他,我要见图翎......”
他正欲继续解释,口中却毫无征兆的涌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地面。他拭了一把唇角仍有余温的残血,有些发怔。
白衣男子却突然抬手,束缚着云顾真的青光骤然变盛,他听得对方寒声呵斥云顾真:“安分。”
云顾真被那团青光紧紧包围,周身的怨气淡了许多,“我只想见图翎,我不想害死叔叔......”
“乖侄儿,可你身上的怨气越变越重——”他一脚碾去地面的鲜血,“你这是想,要你叔叔我的命啊。”
云顾真摇头道:“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只是想见图翎!”
“那你就给我安分等着!”他舒出一口气,“我现在就去将图翎给你找过来。”
云顾真怔怔的望着他,半晌,说道:“可将他带过来,他也看不见我。”
他扯了扯身旁白衣男子的衣袖,问道:“哥哥,你有办法吗?”
白衣男子盯着他的脸瞧了瞧,陡然伸出手在他唇角处摩挲,“不妨直接告诉图翎,你不是云顾真。”
“此法甚好!”他虽是这般赞叹,但眼神却控制不住的瞥向白衣男子摩挲他唇边的指腹。
那如玉般白皙的颜色上面,渐渐沾染了几点血红,他心里扑通了一下,倏的移开视线,说道:“直接告诉图翎我不是云顾真,想来定会撼动图翎的心神,届时这因云顾真而生出的幻境,多半也会因此受到波动。”
白衣男子已经抽回摩挲他唇角的手,淡声道:“不错。”
他唔了一声,“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图翎吧。”
云顾真出声道:“叔叔,我也去!”
白衣男子却突然出手,将束在云顾真身上的青光又亮了几分。
他睨了一眼被青光包裹跟个茧一样的云顾真,说道:“乖侄儿安分待在这里,免得你到处瞎跑怨气横生,你叔叔我还没帮你找到图翎,就先一步归天了。”
云顾真愣了片刻后,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状况引发的后果,点了点头,不再说和他们一起去寻图翎的话,安分守己的任由青光束缚。
距图翎离开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和白衣男子在院中上下巡视一圈,竟是没寻到图翎的半分踪影。
他们二人站在大门前,思索着图翎此刻该去往何处。
他眼光扫视着门前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说道:“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白衣男子侧目看他,示意他问。
他便问道:“若是你当面被喜欢的人拒绝,受了情伤,眼下会去往何处?”
白衣男子愣了一下,蓦地偏过头不再看他。
他眨了眨眼,便猛地反应过来,这个白衣哥哥生得这般好看,心地又善良,性子又温柔,这样人美心善之人,怎么可能会受情伤?若是哪个女子能嫁给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吧。
“我说错了!”他连忙道:“你肯定是没受过情伤的,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白衣男子听罢,眉心微微蹙起,又侧回目来看他,“你受过?”
他挑眉,颇有些自鸣得意道:“我肯定没受过情伤。即便要受,多半也是别人在我身上受去的。”他虽记不得自己的事情,但在情爱二字身上,他还是有些自信的。
白衣男子却不再说话了,他察觉到对方异样,悄悄打量对方片刻,未能发觉什么端倪,遂只好收回目光。
骨师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图翎素日喜好打抱不平,爱在城中晃悠,他和白衣男子便花了大半日时光逛遍了都城内的大街小巷,但依旧未寻得图翎踪迹。
等他们再返回院中时已是深夜,满心期许的图翎会在院中与他们不期而遇,结果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在外面走了大半日,他此刻已是哈欠连连,不用白衣男子提醒便自行回到了床榻上,抱着被子问坐在屏风外的人,“图翎不会被云顾真这一拒,就再也不出现了吧?”
昏黄的烛火打在轻薄的屏风上,印出一个长身直立的男子轮廓来,他睡意朦胧的盯着那轮廓,听得对方答道:“不会。云顾真将会离开北荒,他一定会来见云顾真最后一面。”
他道:“可他若不来呢?”
那笔直的身影略顿了顿,答道:“他会来的。”说罢从宽大的衣袍中伸出一只手来,扶起桌上的蜡烛,似乎正要吹熄。
他眼神落到那只手上,即便此时隔着一扇屏风,他眼前亦能描摹出那只手的形状,骨节分明,净白如玉,如对方的长相一般,仅一眼,便再难以挪开视线。
他打了个哈欠,问道:“哥哥,我从这幻境里出去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那人默了许久,抬起烛罩,反问他:“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他脱口道:“想的。”
他自进入这幻境中便一直恍恍惚惚的记不得前事,惟从对方出现在他面前后,给他讲清这境中原委,又几次三番桎梏云顾真不让对方近他的身,他虽不解其意,但也能看明白对方是在护着他。
云顾真虽对他恭敬,但毕竟是只怨,白日里微微一激便反噬的他当即口吐鲜血。他那时已然顿悟,这境中待他好,一心为他的,只有面前这与他隔着一扇屏风的白衣人。
然对方听见他的回答后,又是久久不语。
他的耐心逐渐殆尽,又被体内的睡意磨平了棱角,临入睡前,也未能听到对方半字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