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再不复醒
阿清度过了很不寻常的一个夜晚。晨起白雾绕庭之时——
苏棠在发烧。
她坐在床边,冷暖不知,闭着眼睛把恶心感压下去,抬头看见阿清递了药过来。
小姑娘不敢看她。
她散着头发,伸手把碗接过去,是刘大夫熬的药,药性很低,所以可能不会有太大效果。
苏棠倒是很少生病,她一直生命力很顽强,昔年多次险中又生,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不知道这福究竟在哪里了。
陆子宣多日以来都要闭门静修半日,压制毒性。因而知道此事时早已过了正午。
他铁青着脸一把推开了房门,冷风在身后呼啸,苏棠立刻就咳嗽两声,陆子宣眯一眯眼,里头满是凶光。
华雀跟在他后面合上门,只是轻微的吱呀一声,却吓得阿清双腿发软,不由得跪了下去。
已有人去回报陆子宣——
昨晚上阿清在苏棠屋里睡了一宿。
那是灯火已熄时,苏棠叫住了她,黑灯瞎火中,唯有声音低柔。
苏棠握上阿清的手腕,摸索着探到她脸上,轻抚她眉梢眼角。
女子有孕时多体热,她的手心也是热的,可指尖却冷。
随后不由分说地把小姑娘拽上床去,搂着她一条胳膊命令:“陪着我睡。”
阿清吓得抖如筛糠,弱弱道:“这……这怎么行……”
苏棠的呼吸却已经沉稳下来,白天里她一直点着檀香,阿清和她一起在屋里熏了许久,现在果然沾上了那种气味。
黑暗里看不到阿清的脸,但她的脸的确已经通红,热得发烫。
虽然现在看不到苏棠模样,可她的模样已经深深印在阿清脑海里,她想象着苏棠垂着眼帘入睡的样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苏棠还没有睡着,她有意无意地用指甲在阿清头发上撩拨,问道:“你多久没有回过家了?”
阿清的声音变了调,一听就是紧张极了:“奴婢……半年没有回过家了……”
她含着些许期待,“那位大人说,伺候完姑娘生产,奴婢就可以……”
她还没说完,苏棠就清凌凌地笑起来。
陆子宣大约只等孩子一落地就要杀了自己,这个宅子里的外人,又有谁能活命?
身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和她一样,命途快要走到头了。
苏棠对她陡生怜惜,在黑暗里估摸着方位,忽然探头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
阿清惊呼一声,几乎吓得要从床上跳起来。
苏棠伏在枕头上呵呵直笑,笑了好几声,突又哑了音,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反应……”
顾清影那种端庄自持的人,被人轻薄这么一下,会惊呼吗,还是也会脸红?
苏棠总知自己命不久矣,故而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猛地坐起身来,扯掉了半边寝衣。
阿清听到动静,抬手一探,“姑娘,可不能着凉啊!”
苏棠推开她的手,执着地在黑暗里摸索着肩膀,很快就摸到了那块凹凸不平的伤痕,可以从它想象出那把剑的样子。
这是顾清影留下的唯一一个印记,无可撤消。
于是这样一番折腾,凌晨时分苏棠就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口干舌燥,忽冷忽热。
陆子宣百般精心照料,她居然生了病。
他的怒气不但要伤人,更会伤身——
他的脸色刚好了没几日,此时又变得如此难看。
苏棠乖巧地将药汤一饮而尽,握着空碗坐在那里直视着他。
陆子宣的目光落在阿清脸上,似乎在看一个死人——
“华雀,带她下去,料理了。”
苏棠半刻也没有犹豫,一把将空碗在床沿上狠狠一磕,震碎碗身,只留两指间捏着的一块碎片,抬手就死死抵在颈上——
清脆落声,即刻就见血,碎片还没有扎进致命的地方,却已经割破了她指节,血丝染上白瓷,如一蕊新梅。
“姓陆的,这人可是你自己找来给我的,我用她当奴婢,还是用她来暖床,就不需要你操心。”
陆子宣脸上抽搐两下,令道:“把你手里的东西的扔了!”
苏棠冷笑两声,“阿清,过来!”
小姑娘不知该怎么办,眼睛里已溢出了泪花,怯懦道:“大人,奴婢什么也没做!”
说着便向陆子宣磕头,“大人饶命!”
苏棠却把手放了下去,恼羞成怒,不可置信:“你求他?我在舍命护你,你只想求他?”
陆子宣见苏棠放下利器便稍松一口气,抬脚将阿清踢得歪倒在一边,嘲讽道:“苏棠,你所求的永远也得不到,你看上的人永远和你背道而驰,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
苏棠缓缓站起身,头晕目眩中抬手扶上床边木架,手上的血还在淌,那块锋利的瓷片已被暖透,出手时是一条红影。
阿清闻声转头,顷刻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咽喉正正好被扎透,瓷片几乎整个没入——
她喉咙间发出一道极其诡异的哽咽声,很快被苏棠的狞笑掩盖过去。
“陆大人,你我不一样,你下不了手杀我,我下得了手杀她,因为我知道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世间有她没她,毫无差别。”
陆子宣长吸一口气,失望之意很明显。他本打探到萧煜等人已离开飞仙观,既然顾清影最大的靠山已经走了,那么把她弄过来也不是难事。
若苏棠非要看见顾清影才能安心,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陆子宣的确什么都可以妥协。
苏棠手上的血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人也昏昏沉沉地站不稳,很快就被陆子宣逼近两步,颓然瘫坐下去。
她眼看着阿清的尸体被人抬走,冷汗从额上滑落,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惊悔交加。
手心一握,便气游周身,竟是想直接自断心脉——
陆子宣眼疾手快,转瞬已在她肩下几点封住穴道,惊怒间抖声:“你发过誓的,若伤我骨血,顾清影不得好死!”
苏棠阴森森笑起来——
她还留着最后一句可以让陆子宣怒火滔天的话。
只要她说出来,寒蛊加身也一定压不住他的怒气。
她受够了,再也没有办法支撑下去。
可是现在只要顾清影来跟她说一句话,半句也好,哪怕只是对着她笑一笑——
或许就又能苟延残喘,再期待下一次重逢。
她思绪凌乱着,忽然抬起了头,“喂,我想吃糖人。”
陆子宣惊诧不已,几乎要以为她疯了。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吃那种东西。
她一直讨厌甜食。
可她看起来很冷静清醒,眼中毫无波澜,重复了一遍:“我想吃糖人。”
她强调道:“我想要一个小老鼠形状的糖人。”
女人怀孕的时候经常胃口大变,可让陆子宣惊疑的不止是糖人,还有她莫名痴迷的语气。
好像那甜腻的东西是个无比美味的珍馐,惹得她垂涎欲滴。
陆子宣仍盯着她,口中对华雀吩咐道:“听见了?让人去买罢。”
他一想,“多买几个。”
苏棠却摇头了,“不,只要一个,多了买不起呢……”
她一直被锦衣玉食地供着,即使在暗杀府装疯卖傻时,衣物首饰,一日三餐也都极奢靡——
她曾用玉石作了桥,在院中置了湖,日日把银子垒起来搭成塔——
竟也能说出“买不起”这样的话来。
华雀已经领命转身,步出门去,苏棠发烧烧得一直抖,那药效太差了,冷汗几乎打湿她后背的衣裳。
她一个恍惚,仿佛是昔年那天,她发着烧晕倒在屋里,被母亲抱着到了山边。
她想起自己那时乖巧至极,不会杀人不会作恶,那女人下定决心要扔掉她,所以紧张忐忑,她却以为那是母亲担忧女儿。
她躺在树下,鼻息里都是枯叶和野草的味道,满心期待地等着她的母亲回来。
最后她筋疲力尽地爬到小河边,那清凉甘甜的水在引诱她,她差点就栽进河水里去。
她终于清楚地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
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陆子宣突然出声,问道:“哭什么?”
苏棠怔怔抬手,果然摸到滚烫的眼泪,混着指上的血,把脸上也染了艳色。
半响,她答道:“人间伤心事这么多,随意想一想,就可以哭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是才出去不久的华雀匆匆折回,房门也来不及关——
“大人,有人往这里来!”
他表情严肃,“是官府的人,为首的是荣城督令齐庸,人马众多,还有……”
苏棠眸子一颤,华雀沉下声来,“还有顾清影。”
陆子宣即刻站起身,“去召集人手。”
苏棠紧绷着双肩,眼神恍惚迷茫,被那人的名字夺了魂,梦呓般接连否决:“不可能,你看错了……不是她……”
陆子宣狞笑着,“看来顾道长真是知恩图报,苏棠,可别感动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苏棠头也不抬,只目视前方,“你也发过誓的,你若伤她,必无后而终。”
陆子宣咳嗽两声,闭目仰天沉默片刻,“官府奈我何?暗杀府是域主的刀刃,他们是域主的走狗,顾清影以为官府来了能怎样?”
他忍着心脉抽痛,非要作出笑容来,如一个疲惫不堪的慈父,正在安慰失意落魄的女儿——
“顾清影跟我作对就是跟域主作对,任他什么巡令督令,皆无用。苏棠,我不杀她,也可以想办法让域主大人杀了她,她若自己非要找死……”
苏棠的喘息声便沉重起来,“你闭嘴!”
陆子宣温和一笑,拿过枕下压着的一方粉绢压在她颈上伤口,复又将它折了两折,拭去她脸上血迹,“放心,你乖乖呆在这里,半步也不要动,今日就不会有事。”
说罢转头向门外一呼——
“来人。”
两个黑衣暗卫苏棠从没见过,黑纱蒙面,黑袍裹身,连是男是女也一时无法分辨,只能从二人脚步声里听出他们比起霜夜华雀等人的功力还差了些档次。
陆子宣丢下一令:“看住她。”
苏棠红了眼睛,忍不住心头忧惧,轻轻拉住他衣襟,“求你,别伤她。”
陆子宣想朗声笑,却先咳嗽起来,顺手抚上她发顶,“记住你现在这个语气,一直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万事大吉。”
他一起步,衣襟就从苏棠手里抽出,她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看到指上的伤口——
血已凝结,火辣辣地跳跃出一下又一下的疼。
握一握掌心,唯有冷汗湿润。
一人将一壶烈酒倾倒,浸湿软布,恭恭敬敬道:“姑娘现在不宜用药,刘大夫说了,烈酒擦身降温,姑娘是自己来,还是我等帮您?”
苏棠一把将那团软白攥在掌心,伤口被猛烈刺激,窜出丝丝剧痛扎进心脉里,疼得人齿间发颤。
她想象着顾清影是什么样子,闻着酒香,近在咫尺,忽然就醉了。
且愿再也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