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向忘川行
齐庸曾与白岚有过交情,加上朝廷之命,他乐意帮顾清影这个忙。苏棠不是沈良轩的女儿,却一定和风月阁颇有渊源,是否能从她口中查探到沈良轩的下落呢——
齐庸和顾清影一行人是大大方方走进来的,这里的主人好客,他们也都很知礼。
齐庸也提着剑,督令巡令皆为武官,论说武艺,他不算差。
顾清影终于又见到了陆子宣——
他曾说自己时日无多,今日一见果然脸色难看,形容消瘦。
他带着浓浓的怒气和惊疑,却又得拼命掩饰这样的情绪,这带给他身体极大的负担。
那日他曾故意命人大张旗鼓地出城,掩饰自己一行人还留在荣城的事实——
顾清影的确去询问了城门守卫,也因此而疑心。
既然他能不动声色地进城,为何出城时反而如此轻易地留下行踪。
苏棠有孕,即使他们有携医带药,安胎药却是因人而异,半点不能马虎,因此详查城内外医馆药铺,有生人来买安胎之药,是很明显的。
顾清影没有猜错,但想把人要走,就必须有说辞,还要有底气。
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齐庸携着朝廷高手数十人,自然很有底气。他也不是要抓人,只是问个话,同为域主门下之臣,想必陆子宣不会推拒。
然陆子宣的表情就表明了他其实不欢迎对面的人。
齐庸的官话说得圆滑,顾清影冷眼旁观,不断地旋目四顾,想着苏棠现在如何。
苏棠能如何呢,她只是想动两步,去到窗边看一看外面怎么样了,就被暗卫一剑架在颈上,提醒道:“姑娘当心。”
陆子宣尚且应对自如,摊手道:“屋里的确有个美人,却不是阁下要找的人。”
齐庸恭敬地施了一礼,“陆大人,你我应当算是同僚,域主之命,在下也不得不从,那人是沈良轩之女,此事是查定了的,若大人要证据……下官也有。”
陆子宣一扬头,顾清影也眉间一蹙,见有人将一卷画轴递到齐庸手里去——
“此乃从澹州风月阁中缴获的画卷,是沈良轩亲手所画,题了‘爱女’两字,大人请看。”
顾清影第一次见到这所谓的正物,她捉到齐庸脸上一丝莫名的狡黠笑意,忍不住踏前两步去正视那副画——
那是张令人几乎要窒息的画。
女人平躺在一抹红色绸毯上,眸亮如星,线条勾勒着少女漂亮的胴体,一条一条,蜿蜒全身。
她全身上下——
什么也没有。
顾清影脸上飞快地烫起来,震惊到一把夺过画轴,手中长剑落地,急切地将画卷回去。
齐庸暧昧一笑,“据说那里头这样的画不下千百,陆大人觉得画得像不像?”
陆子宣忍下喉咙间的血气翻涌,“齐大人也看到了,画中人额上光洁一片,胸口刺着一只仙鹤。”
“在下房中的女子,乃是额角有只刺青,胸口并无。”
他指指顾清影,“顾道长见过的,不信你问问她。”
顾清影已捡起了剑,气息发颤,“大人,画中人的确很像,但正如他所言,并不是屋里的那位姑娘。”
她眼前都模糊起来,握着画轴的手不断发抖,胸口一阵恶心,几乎快站不稳。
齐庸道脸色一变,“陆大人,那女人手里有风月阁密钥,东南二域的人非要风月阁的东西不可,域主大人说了,此事要尽快了结,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线索,下官既然已经来了,不亲自问一问是不行的。”
他故作轻松,“陆大人不会也是觊觎风月阁中秘籍,所以把人囚在自己这里罢。大人不在尚京暗杀府呆着,搞得暗杀府如今落败,损失了域主大人多少心血,如此重罪还不自知?”
陆子宣道:“若她的确是风月阁中人,齐大人意欲如何?”
齐庸道:“同是朝廷钦犯,就算她是被逼归顺魔教,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陆子宣道:“若我说这样不行呢——”
齐庸道:“由不得陆大人。”
陆子宣点头一笑,“好。”
他转身,眼锋落在华雀身上,“动手。”
齐庸闻听这轻飘飘一句,顿时惊怔:“陆子宣你——”
他厉声抛出一句石破天惊:“你的一双儿女还要仰仗域主大人!”
华雀已挥出的刀立刻停在半空,旋身落地,收刀看向陆子宣。
陆子宣还站在原地,没有人看到他脸色如何,很快,他缓缓回头,“莫想诈我,他们好好的,不会有事,我的手下里,总有两个忠贞不二的。”
华雀与他对视一眼,便朗声招呼众人——
“动手!”
顾清影起身跃过华雀刀锋直奔向陆子宣,在他身侧一落,横臂道:“她——”
对面的喊杀声似乎与她毫无关系,也都不在她眼里,她吞吞吐吐,似不知道该怎么问,一手还握着画轴,觉得手心滚烫。
“她在里面?”
陆子宣抬步走近她,“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掌风起煞,如有黑雾起伏着,割碎寒风。
顾清影还未反应过来人就到了她眼前,肩头一重,那股内力摧得她退后数步,顷刻跪倒,剑都没有时间拔出来,这样的力量悬殊让她心灰意冷——
她是如此无能的人,陆子宣这副破败之体也强她几十倍。
暗杀府有多少她不知名字的高手?
大约都在这里了。
她一抬头,看到陆子宣从地上捡起那卷画,抖开来细细看着,身后是鲜血洒落,刀剑铿锵。
“等你们都到了地下,若能遇见,你就自己问问她——这是不是她好了。”
顾清影拔剑入地,撑着站起来,“是不是她又有什么所谓,倒是你,和画这画的人没什么分别。”
她清亮的眸子在寒风中格外动人,道冠被刚刚一击震动,头发散了几缕落在耳边,随风舞动出一曲苍凉。
“不过我想问的事情可多了,总有机会一一问完。”
陆子宣也对杀声充耳不闻,轻而易举地侧身闪过她剑锋,再抬手时,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擦着顾清影耳发掠过,削下两缕青丝。
刀意是凛冽的杀气,震得顾清影倒地半天未能爬起来,龙尾石的红色流苏打在她手背上,一点温度也没有。
陆子宣失望道:“可惜我不能杀你,便废了你的武功,当个畜生养着也罢。”
顾清影手里一握,抓了满指冰凉的泥土。
她伏在地上吐了血,恐惧的气息一点一点逼近她,风声呼啸中,又似听到了一声房门吱呀轻响。
陆子宣的表情骤然变得惊恐无比——
他的杀气骤停,浓烈的恐惧席卷了他全身,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他害怕,害怕看到苏棠一身是血地走出来,害怕她虚无的躯壳里,那个脆弱的生命已经逝去。
那是他今生最后一点贪图的东西,他想视如珍宝寄托一切的东西。
这样的惊惧已经让他难以招架,剧烈动荡的真气使他眦目欲裂——
顾清影掌心贴着冰凉的地面,冷得彻骨,好像血都凉透,当她看向那扇门,血就真的凉透了。
苏棠握着从死人手里拿来的剑,摇摇晃晃地扶在门边,剑锋还滴着血。
她的身上也全都是血,下颌,脖颈,胸口,被喷洒了一片红艳艳的温热,触风即凉。
她一定很近很近地,用锋利的东西割开了活人的颈脉,奔涌的鲜血止不住要上来温暖她。
她虽然没有什么外伤,这副模样却太让人恐惧,连恶战中的华雀晃眼看见都被吓破了魂,以至于没能躲开迎面而来的一刀,当即被削去了半张脸。
凄厉的,惨叫,
震耳欲聋,铿锵不绝。
陆子宣仰头吐出一大口血,就洒落在顾清影身侧,他终于颤颤转身,看到苏棠在笑。
衣上本有零碎的桃花瓣,一片片的,像粉色的雪花,现在全被鲜血融成了一色。
她的手再也拿不稳凶器,笑声低哑,谁也听不见。
可是她笑得好看极了,弯目含春,散乱的头发也只会添风情,像个刚刚赏花归来的妖精,那衣上的红不是血——
是杜鹃给她的赠礼。
是芍药送她的香色。
是海棠给她染的春衣。
华雀那佝偻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他的长刀,这个身体再也不会站起来,在混战中甚至没有人发觉他的死亡,尸体在地上被人随意踩踏,长刀也失去了它的意义——
人死了,刀也会死。
苏棠扔掉了那把剑,她空无一物的手腕早就没有了她的袖鞘,此时她才感觉到这种失落。
陪她杀过那么多人的东西,陪她作恶多端,陪她历经风血的东西,她连它死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她望着顾清影,只望了一眼,陆子宣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按在她手腕的力道很大,陆子宣却觉得根本握不稳,脉动在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昭示他最忧惧的事情已经发生。
鲜血染红了她腿间。
她疼得眼睛睁不开,一下子瘫下去,被陆子宣狠狠拽起来——
男人这辈子都没有承受过如此沉重的怒火,张着嘴半响未能说出话来,苏棠一手捂着小腹忍不住弯曲了身体,却执拗地抬头。
“我是发过誓……”
她爆发了肆意而凄厉的笑声,“可是我没有违誓——”
她一字一顿,艰难而畅然,“它不是你的……”
喜怒哀乐爱恶欲——
他怒极哀极,至恨至恶,心脉里仿佛乍响断裂之声,根根尽碎,痛入骨血。
苏棠被震怒的男人揪住衣领,恍惚间头部一阵剧痛,竟是直接被狠狠掷在门前红柱上,眼前晕眩一片。
这是个极剧烈的撞击,她一时听不见陆子宣的嘶吼,只看到破碎的冬景在眼中晃出层层幻影。
陆子宣如此,军心立散——
终于有人发现了华雀的消失,齐庸和顾清影蛰伏多日只为摸清此地兵力部署,自是有七成把握才敢上门。
陆子宣固然能以一敌十,华雀固然骁勇煞人,却一个将亡一个已死,齐庸不知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只听得陆子宣痛苦至极的惨叫声,在他听来却是无比燃情的凯歌。
顾清影的怀抱是冷冰冰的,当苏棠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她怀里时,终于又能看清视线里她惊急的神情。
“苏棠……苏棠?!”
顾清影浑身发抖,喘息声急促地从口中碎碎泄出,她太害怕,捧着苏棠的下颌去查看那头上的伤势,这样的撞击没有流血,也看不出外伤,连最重一击打在了哪里都查看不到,却是最可怕的伤——
好在苏棠竟还能说话,她还会笑。
顾清影摸索到她手腕,探了脉息后一把掀开她衣角,只见满目鲜红。
“没事的,没事,我救你……我会救你的,苏棠……”
苏棠却道:“它没了,是吧……人世这么苦,何必来走一遭……”
今天的风太大,把顾清影身上的檀香味道都吹散了,苏棠只嗅到满息的血腥气。
她恍恍惚惚地哑声道:“你……凑近点……”
顾清影已要为她运功护上心脉,闻言怔怔地低下头去,以为她是要说什么遗言——
顾清影还有许多话想问她,生怕她是临终辞别,眼泪打落在她侧脸,烫得她一颤。
然而下一刻她就猛地探身在顾清影脸上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轻。
就是这么轻,也用掉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很想看到顾清影的反应,却只看见了一片漆黑。
但是疼痛都离她而去,这是一个好梦,没有鲜血没有病痛,一切都好极了。
顾清影被这个轻轻浅浅的吻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是苏棠想象过很多次的诧异模样。
可惜她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