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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他们的影子也拥抱在一起,蜷缩在地

    “你冷不冷?我们回去吧?”林涧松问她,云蓁有点发抖,即使白天再热,夜晚在海边被风吹得久了也实在有些冷。
    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海浪撞击着礁石,声音此起彼伏,林涧松牵着她,一步步走出这片四面环礁的沙滩,帆布鞋陷进沙里,拔出来又陷进去,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云蓁想起做的那个梦来,梦里好像也是在这片海滩,十二点以后,她就眼睁睁看着林涧松游回了岸,而她坠入了深海。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说:“林涧松,如果有一天你记起来了,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林涧松回过头,她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奇怪,这么黑的夜,为什么他的眼睛还这么亮,她还看得这么清楚。林涧松说:“记起来什么?”
    云蓁说:“没什么,但你一定要记得我这句话,如果你记起来了,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
    林涧松嗯了一声,继续带着她往前走,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回到大路上,路灯很亮,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车里都是疲惫的都市男女,这种疲惫从每个乘车人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车厢。
    他们坐在后排,车窗外的路灯闪过一片片短暂交错的亮光,林涧松还握着她的手,他手掌温热,云蓁看着他的侧脸,对他说:“你有没有挨过爷爷的打?”
    林涧松转过来,有些奇怪,但还是说:“没有,老头脾气很好,生气也最多骂一句你这个小兔崽子,我小时候跟着别人学了很难听的脏话,在他面前骂了,他就罚我不许吃饭,再重的就没有了。”
    云蓁目不转睛地看他:“那你会打我吗?”
    林涧松看起来很震惊,一些愤怒慢慢涌上来,他镇定地说:“你在说什么,我看起来像是会打你的人吗?”
    云蓁慢慢靠向他的肩膀,依恋地蹭一蹭他:“没什么。”
    林涧松问她:“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只有自卑的人才会用暴力解决问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用打人来解决?”
    云蓁鼻子一酸,她不去看他,依然靠在他肩膀上,她说:“林涧松,你从小到大没有妈妈,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林涧松想了想说:“会吧,每次都需要爷爷给我开家长会的时候会,但是我从来没有过妈妈,所以也不知道有是什么感觉,也就没办法很向往了。”
    “那如果你妈妈没有离开你们,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一个结果吧,听老头的说法,我感觉她抑郁症应该挺严重的,说不定把我扔给老头,转眼就自杀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真难啊,大家好像都有各自的难,没有人不难。”
    “有时候想想也还挺难的,不能细想,老头那么难也活到这个岁数了,在他面前其他人好像也没理由不好好珍惜时光。”
    到站了,他们下了车往他家走,云蓁站住脚问他:“几点了?”
    林涧松看看表:“十一点零五分。”
    云蓁又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还有五十五分钟。”
    “什么?”
    “还有五十五分钟就第二天了。”
    “嗯。”
    “林涧松。”
    “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都不回家,你也不问我。”
    林涧松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钥匙咔嚓一转,他按开灯,云蓁在他身后又一次走进这间屋子。
    “你想说的话肯定会告诉我,不想说就不说,反正我每天都是一个人,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来。”
    林涧松烧起一壶水,空旷的屋子里顿时升起一股烟火气息。他走进走出关上各个房间的窗,又点燃一盘蚊香,水烧好了,他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她:“喝茶还是喝开水?”
    “开水就好。”
    云蓁坐在他的床上,好奇地打量正对着床的那片书架,书架上塞着满满当当的书,有很多看上去很有岁月感的旧书,一层全是古文,又一层是外国文学,还有一层全是武侠小说,最后一层都是杂七杂八的书,无法分类,所以干脆被主人一股脑排成了一行。
    书架上摆着一个相框,是年轻一点的爷爷和很小的林涧松,原来他从小就是这样照相的,从来不笑,目光穿透了镜头直视着你,一个怒气冲冲的小男孩和一个和煦的老人,又矛盾又和谐。
    相框旁边是一本相册,云蓁打开来,一年一张,他们祖孙每年都会拍一张合照,还有一张老人独自的照片,从二零零年一直到二零一五年,日期标注在一旁,男孩逐渐长大,老人慢慢变老。
    人类的岁月被照片这种物什凝固住,看起来似乎很仁慈,替你留住了一点尊严和风貌,但这一张张排起来的顺次翻阅,才是最大的残忍。
    时间是静止的,只有人类在时间这条线上周而复始地不断往前奔跑,什么时候跑到终点,也就算是这一生终于到了尽头。
    林涧松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翻那本相册,对她说:“老头每年都要和我去照一张照片,再给他自己拍一张遗照。”他看到云蓁睁大的眼睛,继续说:“对,这些其实都是他的遗照,他怕自己突然有一天死了,还没有一张得体的遗照,所以每年都要拍一张。”
    他递给云蓁一杯水:“他在别的事情上常常稀里糊涂的,这件事上从来不马虎,很清醒。”
    他看着其中一张爷爷,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爷爷其实很臭美的,到了照相的日子,提前几天他就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衬衫的领子拿漂白粉洗得雪白,外套也熨了又熨,也不让我理发了,要去理发店理,花上十块钱连剃头发带刮胡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去。但是我最讨厌照相,每一张照片都表情很臭。”
    云蓁笑起来,他看起来确实不喜欢照相。
    云蓁握着那杯水,轻声问他:“那爷爷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怎么办呢?”
    林涧松眼神迷茫起来,他呆坐着,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半晌,他才说道:“到时候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吧,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云蓁走过去抱住他,她坐在他怀里,把他整个人抱紧了,她说:“那你就来找我,我做你的亲人。”
    他们的影子也拥抱在一起,蜷缩在地上,又细又瘦,像一团孤独的水渍。
    白炽灯照耀在他们头顶,林涧松拥住她,呼吸浮在她脖颈:“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不开心?”
    “我看起来不开心吗?”
    “嗯。”
    云蓁离开他,在灯光下看他的脸,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在感到怜惜,她摸摸他的脸,对他说:“不知道,我感觉不太到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不开心,好像都是一样的,原来都是不开心吗?”
    林涧松看了她很久,突然说道:“云蓁,如果别人对你不好,那不是你的问题,也不代表你就该被这样对待,总有人是会关心你,爱你的,别把一切都归到自己身上,对你自己不公平。”
    云蓁看着他,他的话就像从一个很深远的隧道里传出来,忽远忽近,令她一阵恍惚。她在黑夜里走一步算一步,摸黑走习惯了,连看到隧道深处的亮光,都不敢相信是真实的还是海市蜃楼,也不敢再往前走,怕走进一个陷阱,一个骗局。
    亮光吻上她的唇,把她一步步从黑暗里拉出来,走到天光底下,她睁开眼,林涧松的瞳色微微发灰,正在凝视着她。
    一滴咸涩的泪水落入他们唇齿之间,很快蒸发成水汽。
    云蓁贴着他的嘴唇喃喃低语:“那我就努力开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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