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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霍远话里并未指明究竟是哪个“逆子”,但忘尘阁里人人都认定他说的是霍沉,毕竟人是他打的,也只有他住在霍府外,从未去过霍远病榻前。
    因此流言传出,霍沉又一次被推去浪尖上……人们不知他省得了这话该如何做想,亦怕他怨恶霍远,父子二人真自相残杀起来,到时闹出人命恐不好过。
    ……
    青年言尽于此,弱弱朝他告辞,霍沉则神色淡淡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伸手捏了捏白马耳朵。
    马儿不快蹭他下,后才收手,牵着它走进小巷里。
    民巷窄,挤挤挨挨堆着些杂物,行人更少,比之走在沿河宽道上清净得多,霍沉敛神想着事,不知走了多长时候,回了神,猛然发现自己还在众多巷道间走着。
    像是……又不知不觉迷了向。
    有人脸色垮下几分,直走去前方岔口处。
    墙垣内搭着木香花架,生得茂盛,眼下正当花季,一大丛坠来巷外。他观望会儿,忍不住偷偷摘下朵牛乳黄的木香兜进袖中,再才拐向右侧。
    长巷花香馥郁,霍沉这回总算择对方向,还未出巷便见到巷外柳下拴着条老黄狗。
    回宛阳许久,他竟连狗也认得不少,知道这恶犬就养在木作坊后头,余下的路也一并晓得清楚。
    恶犬也不愧为恶犬,原本还好好儿的趴在地上,这时一见人,猛的蹬起身 ,狂吠起来。
    霍沉不怵它,依旧走得端闲——谁教它身上绑着根三尺长的粗绳。何况他再走两步便发觉黄狗并非冲着他吼,而是冲着宽巷上的来人。
    觉察到这里,霍沉脚步放缓,渐渐停下,离巷口约莫还有三步之遥。
    只听宽巷上黄狗狂吠,隐约盖过木棍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之后,巷口跌跌撞撞跑来个素衫少女。
    骤见一人一马,少女吓得惊叫声,后背贴去巷壁上。喘息未定,便认出牵马儿的霍沉,登时睁大眼,卸下防备:“是你。”
    疑惑于她口吻中的几分熟稔,霍沉不做声。
    少女品出他眼中的冷淡,尽力放得镇定,提醒他:“阿约姐姐,上元夜……船上那个。”
    霍沉有了点印象,替郁欢冠上“她妹妹”以及“郁老先生孙女儿”的头衔。
    常人到这时候都该问上句出了何事,偏霍沉并非等闲之辈,板着脸又不做声。
    若不是郁欢见识过他在元夕夜里献殷勤,这时定想不出他这副冷脸能做出那等腼腆举动……郁欢定神,收回发散开的思绪。
    那条恶犬还狠声呜咽着,绷着绳,似与宽巷上的人有着血海深仇,郁欢心有余悸,朝霍沉指了指巷外:“适才霍远跟着我,我用姐姐教的法子把他弄倒……你若管他,就瞧瞧罢。”
    说罢,牵着裙摆跑开。
    霍沉凤眸微眯,等上会儿,牵马出了巷。
    木作坊后堆有好些废料,今半数倒地,醉醺醺的霍远便躺在几根朽木旁,手中酒囊倾倒,浇了一地的酒。
    霍沉居高临下走近他,挡去霍远头顶的光,阴影中,霍远眼神惚恍,神情混沌,久握在酒囊上的手覆去眼上揉了揉,没再抬开,只晕乎乎呢喃两声。
    “盈盈……”
    霍沉听清,骤然色变,冷着脸警告他:“你不配叫她。”
    霍远笑咧咧,偏要和他作对,无赖似的接着叫:“盈盈盈盈盈盈盈盈……”直到叫够才松开手,对上霍沉冷厉的眼,笑意慢慢消退。
    想到什么,他艰难扶坐起身,看向素衫少女消失的巷角,怅然若失地嘀咕声。
    “又走了……”
    忽尔,霍远痛苦抱紧头颅,匐到膝上,在无人的空巷中涕泗横流。
    霍沉平静看着撒酒疯的人,只听他边哀号边胡乱念叨:
    “全走了全走了,是我杀了他们……”
    “你杀了谁?”
    霍远松开自己,侧过身,懵懵怔怔捡起倾倒大半的酒囊,仰面灌下仅剩的丁点儿,脸上也浇了不少。
    他醉得厉害,不修边幅到鄙猥邋遢的田地,听了霍沉的疑问,不顾烈酒灼嗓,哑声道:“我杀了我母亲……出生时就杀了她,我恨她生我来这世间。”
    “嗝,”他打了个酒嗝,又笑,“还杀了我兄长,他落水时我就在一旁,以我水性,救他轻而易举,可我眼睁睁的,扶着阑干、隔着雨幕——看他挣扎,听他呼救,最后一点一点地没入江底。”
    只听前几句时,霍沉尚将这话看作是疯话,可越听,越不像是发酒疯有的话。
    霍远说得自己牙关颤了颤:“我恨他甚么都像父亲,而我同他们隔着天堑,永不能和他们站到一处。”
    日和风暖天,霍沉却发了冷。
    世人只知霍逾是雨夜坠江身亡,断乎想不到他也在至亲之人面前有过一线生机。
    霍远又说起来:“还杀了我父亲,霍逾没了,他也猝然病倒,而我霍远只懂气他怄他,尚不及鲍聪得他欢心,是我活活儿气死他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仰脸看霍沉:“还杀了我发妻,夏日里我拖她去酒池云雨,在那儿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儿,也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她因我落下病根儿……”
    霍沉脸色愈发阴沉,料到他接下来该数去谁头上,冷喝声:“够了。”
    狗吠声都被他喝停,霍远咂巴声,低喃:“我儿不喜听狗叫么?”
    知他是在借酒装疯,霍沉攥紧缰绳:“为何与我说这些?”
    今日所说,句句皆是肺腑隐秘之语,倘霍远真是个酒后栓不住话的,这些事恐怕早不是秘闻。
    霍远浑浑噩噩擦了把脸,酒泪相掺,沾湿衣袖,痴笑道:
    “想你杀了我。”
    “你不像寻死之人。”霍沉戳穿他。
    “是,可我活不了多长时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他神神叨叨起来,“我看见了,他们都发了病,都在梦魇,眼里全是杀意,他们都想杀了我。”
    柳下遽然骚动,消停几息的黄狗又低吼起来。
    “我若死了,家里财产半数归你可好?”
    霍沉置若罔闻。
    他接着絮絮叨叨:“便当我与你谈了桩生意,届时只请你代我报官,务必让闻敬之找出真凶。”
    他竟朝自己安排起后事,霍沉眉心深蹙:“我没必要与你谈生意。”
    “谁说没必要?”霍远打了个酒嗝,躺去地上,望着天胡言乱语,“我也不喜听狗叫,只爱听女人叫,可偏偏我说起话来就似狗吠,黑白颠倒,惹人嫌恶……但狗叫也有两点好,你道是甚么?”
    霍沉不语,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陪他耗这许久。
    “这其中一好么,是世人都怕,怕恶狗吠,怕恶人语,人之常情,”他自顾自说,“余下一好便是惹眼,你若安安静静待在一旁,谁都不把你放心上,哪怕他们是你父兄,也不会发现你新学会甚么想要甚么,可你一旦像狗那样叫起来,他们会来管教你,叫得再厉害些,整个宛阳都晓得你……你也晓得这条狗,对不对?”
    霍沉看他的目光复杂许多,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或许是怜悯,理会他一下。
    “嗯。”
    听到回应的霍远仿若高兴些,继续道:“这狗与我一样,恶名在外,绑在后巷吓退行人,一生没个说话人,只好瞎叫唤惹人注意……噢噢,与我谈生意么?”
    他说到后面重新扯回那话,人也改了平躺姿势,换做侧卧,紧盯着霍沉身后。
    “不。”
    霍远咧笑,又胡诌:“你道我平生除了女人,还爱甚么?”顿了顿,并不指望对方回话,一并答来,“我还爱拖人下水,甚么事都只我一人,委实孤独难耐……”
    霍沉不明就里,但教他笑得烦闷。
    怪事,他凭什么陪他耗在这儿,就凭他一句命将休么?
    他转身要走,却为时已晚——
    两个衙差循着狗叫声走来后巷,其中一个看便铁面无情的,霍沉曾在闻恪身旁见过几次,想是个得力帮手。
    那人走近停下,鹰隼般的眼在二人间逡巡阵,率先问霍沉:“恁么回事?”
    “他尾随良家少女,教人推倒在这儿。”霍沉淡淡说罢,作势牵马离开。
    “且慢。”那人拦下他,又问躺着的霍远,“霍老爷如何说法?”
    霍远不理他,醉醺醺招他后头的小衙役:“小兄弟来扶我一二。”
    小衙差本着闻大人尊老爱幼的教诲,上前扶起他,霍远这才朝那铁面衙差道:“他见我病好,不甘心,趁我醉酒带我来这空巷里打我,你瞧我哭得像个三岁小孩儿。”
    “……”霍沉闻言脸色顿黑,没想到他与自己玩这招,说拖人下水就拖人下水。
    倘他真教人杀害,有今日这番污蔑在,世人必定怀疑来自己头上。
    他可不愿担杀人的名头。
    霍沉皱眉回头,始终盯着他的霍远像是得到某种信号,当即改口:“以上皆是顽笑,二位不必当真,他从下游上来,我从上游下来,偶然遇见罢了。”
    两个衙差面露怀疑,但到底问不出甚么,最后只有离开这里。
    等人远去,霍沉才问:“为何找我?想必找闻大人更容易。”
    “谁教我碰上你话没兜住?”霍远理直气壮,拾起酒囊原地理了理衣衫,“你愿转告他也好,愿自己藏着也好,总之……”
    霍沉不多言,更不听他说鬼话,上了马背头也不回地出了巷。
    霍远僵站在原地,待到人影消失,蹲身同那恶狗笑:“你累了罢,我代你叫上会儿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祖安狗:你知道为什么百度搜不出你而搜狗可以吗?
    霍远搜狗简介:人渣中的人渣,明明白白的渣滓,著名迷惑行为表演艺术家,曾发表著名“狗叫演讲”,爱好拖人下水,樱桃煎笔下第一位会领盒饭的角色。
    hhhhhhhhhhhh之前准备单独给他开番外的,但是觉得这孽缘太长,干脆揉来这一章解决算了(:3」∠)_大家如果遇到记不起来的人名可以全文搜索!搜索盈盈回顾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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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难担待
    葡萄藤叶涨得透绿, 黄白小花隐匿其下,偷觑着椽下轻盈窈窕的少女。
    朱颜酡红,杏眼水亮,即便在余光里坐着, 也能奇异地教人留意到她。
    霍沉踏进院里, 惚惚停下脚步, 看向那端。
    胸腔中因霍远而起的恼躁似是消弭, 匿藏去别处再做潜伏, 取而代之升起的是某种异样心思。
    两人相隔数尺, 皆静默不语。
    约莫几霎间, 秋娘端茶出来廊下, 一见霍沉站在院前, 唷了声, 小心翼翼下了踏跺。
    这位少爷近来心情不佳,她自也晓得, 亦瞧得出此事多半与令约有干系,眼下不动声色, 只是关切:“怎么只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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