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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14节

    第17章 何处不相逢
    这一年海津皇会,志得意满、名声大噪者有之,临阵失手、颜面扫地者亦有之。广源商行凭借高跷会超出同行的精彩表现,再加上其他各会不过不失的成绩,最后品评虽未拿到前三,却也得了个历史最高排名第四。不敢与前三名根深叶茂世家巨户相比,稳压老对手鑫隆商行一头却是毫无疑问的。
    事后论功行赏,自然首推颜幼卿。只是胡大善人与王掌柜先花了点时间清理内鬼。
    皇会当日,那帮忙拿行头的伙计小吴便已销声匿迹,过后再不曾出现。王掌柜向知晓内情的相关人等提及时,只说他已全部招供,原是受了对头收买,最后赔掉随身财物,挨了顿打,不敢在海津地界逗留,往别处讨生活去了。又安抚颜幼卿,道是大老板过几日得空,要亲自见他,叫他暂且安心留在店里,继续给大账房帮忙。
    颜幼卿当时救人心切,竭尽全力,过后虽不至于后悔,却是能有多低调便有多低调。他还记得当天远远望见阿克曼、约翰逊等眼熟的洋人身影,若当真招摇过市,叫人认出自己,难保平添许多麻烦。好在胡闵行及王贵和都知晓自家这个第四名佳绩拿得纯属侥幸,内里许多不可告人之隐情,故上下都压着摁着,严令不得轻狂张扬。几家本地报社记者上门采访,点名要报道水火流星表演者,均被王掌柜以江湖秘技门规森严不得外泄之类的理由回绝了,倒是无意中方便了颜幼卿。
    只是没料到其中叫做《时闻尽览》的那家,特地给高跷斗会节目做了篇专题,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引人入胜,顺带将广源商行胡大善人用心着意捧了一把。报纸被人送到胡闵行面前,胡大老板有点儿诧异,印象中与这份新近进入海津的南方报纸没什么交情,不知对方何以要给自己这个面子。疑惑过后,不得要领,也就暂且放下。
    当日颜幼卿动作迅捷,兔起鹘落之间便已收手,没几个看清他具体模样。再加上衣着朴素,身量瘦小,隐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即使落地后就站在场上,除去少数有眼力的内行人,其他围观者或无法确认,或转瞬即忘,都没能真正记住他的长相。至于后来以讹传讹,众人将广源商行招揽的武林高手说得三头六臂上天入地,更是与本人形象相去十万八千里。《时闻尽览》的高跷斗会专题报道里出场的,便是这么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厉害人物。
    概而言之,这一场皇会,确乎叫广源商行名声大显,而颜幼卿则一鸣惊人。可惜他本人依然处于隐身状态。就连广源商行内部,也只有当日有资格站上露台的能把其人其事对上号。
    四月初,胡闵行单独召见颜幼卿。王贵和作陪相送,顺便向大老板汇报些生意上的事务。王掌柜坐人力车,颜幼卿骑马——因他立了大功,又明摆着得了大老板青眼,王贵和做主,将押给店里作保的马儿还了他。
    地点约在上河湾圣帕瑞思路广源商行总店。上河湾租界区道路均以西洋大陆各大城市命名。这圣帕瑞思本是弗洛林国首府,如今成了海津租界毗邻老城区的第一条大道的名字。因此路直通河岸,且距旧城最近,不仅方便码头货物出进,也方便非租界区人员往来,许多商行银号,包括洋人开设的洋行银行,都喜欢将总部设在这里。广源商行租了一栋大型洋楼整两层,作为总店铺面。至于胡大善人宅邸,则是租界里边另外购置的小洋楼。
    颜幼卿来到海津两个月,头一回进入圣帕瑞思路这等真正租界地面。光是搞清那拗口的四字路名便花了一番工夫,待看见整洁的大马路上往来穿梭的电车、敞篷汽车、西式马车,道边精致的铜质路灯、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箱,两侧花木掩映下造型奇异的各式圆顶尖顶房屋,还有身边穿着高衩旗袍加皮毛披肩或袒胸露背洋装的女人们……恍惚间觉得自己走进了安裕容给的那本西洋小说插图中。
    多看两眼,却又不尽相同。毕竟店铺门上洋文夏文夹杂的招牌,与王掌柜类似的生意人身上的长袍马褂,以及洋楼门口穿着衬衫戴着领结的门童开口迸出的地道海津腔……都告诉他这里并非遥远的西洋世界。
    虽然来到海津不过两个月,颜幼卿已然明显感觉到,这座看似光怪陆离的城市,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到处是无形的森严壁垒,将人们划分出三六九等。桥洞巷口的乞丐、码头上扛活的混混、商行里卖货的伙计、鼓楼前边的江湖艺人,甚至娘娘庙以及新开路各家店铺的掌柜……那些生活在下河口范围的夏人们,不过属于末流或中流。唯有这一趟,走出旧城区域,来到上河湾租界,目光所及尽是坐在车里、住在楼里的洋人及夏人权贵,才算管中窥豹,看到了上流世界之一隅。
    下河口,上河湾。上下二字,道尽差别。
    过去十几年,颜幼卿不是没经历过风云变幻跌宕起伏,故而他年纪不大,论定力可远比一般人强。饶是如此,眼前这洋夏杂糅五光十色,仍叫他一时间目不暇接,难以适应。
    “到了。”王掌柜下了车,颜幼卿赶紧跟着下马。早有门童上前引路,又有一个替客人将马牵到楼后马厩去。
    光亮如镜的金属门柱与璀璨炫目的玻璃顶灯,叫颜幼卿不由得有点儿眼晕。一身绝顶轻功,差点儿在刚打过蜡的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个趔趄。幸亏他反应快,使个千斤坠,不动声色稳住。
    王掌柜直接带着他自侧面楼梯上二层,到了一间小茶室中等候。这间茶室完全是西式布置:一圈印花布面木沙发围着矮几,几上摆放的陶瓷茶具花色艳丽,形状古怪,不知是哪一国的流行款式。
    王贵和见他站着不动,便道:“随便坐。”又十分随意地摆弄桌上茶具,用茶匙舀了些黑乎乎的茶叶放在杯子里,显见是此地常客。一个穿西式长裙的女侍端了水壶进来,给二人冲了两杯茶。
    颜幼卿拿不准这一圈沙发椅如何区分主次位,迟疑片刻,才在王贵和斜对面靠门一端坐下。尽管他已经在码头分店及库房中见识了许多西洋用具,身体力行亲自尝试却是头一遭。曾经第一次理发时,坐过新开路大豪华理发馆的靠背沙发椅,印象中绵软柔韧十分舒服。这广源商行总店的沙发看着鼓鼓囊囊,真坐上去却颇为硬实。颜幼卿原本担心一屁股落座,不好着力,会失了仪态,这下放了心,不必再偷偷摸摸蹲马步。
    王贵和看出他有些拘谨,双手往两边一摊,颇有几分富态的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笑道:“这就是个给来访者歇息的地方,轻松点无妨。”
    颜幼卿点点头,终究觉得不成体统,无法似他那般随意倚靠上去。王贵和熟稔地往茶杯里添了奶和糖,一口接一口,品得十分投入。颜幼卿看了看,什么也没加,略尝了尝茶水。心里觉得不好喝,脸上没表现出来,只不肯再喝第二口。
    墙上的西洋挂钟响了,颜幼卿抬头,下午三时整,刚等了差不多一刻钟。这东西不稀罕,前朝因太后与几位皇帝喜欢西洋钟,此物遂成士绅官僚宅第固定摆设。从前家里厅堂也摆过类似的座钟,还是祖父从京师捎回去的。
    女侍请王掌柜进去见大老板,颜幼卿独自坐在沙发上等候。没多久王贵和便出来了,换他进去。王掌柜拍着颜幼卿肩膀,道:“颜老弟,我先回店里去了,你听大善人吩咐就是。记得用心做事,尽有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你。将来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哥我。”
    胡闵行早已向王贵和把这小伙计近俩月表现仔细打听清楚。王掌柜自然知道,大老板准备要重用他。颜幼卿身怀绝技,人看着也可靠,只要不出岔子,混出头不过迟早的事,拦也拦不住。
    女侍将颜幼卿领进隔壁房间便退了出去。颜幼卿知道王掌柜等人当面称大老板为东家,遂拱手道:“见过东家。”顺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
    房间很大,这头摆着一张大书案,书案后边一把太师椅,三面围了带多宝格的大立柜,柜架上排满账册之类。另一头则是沙发、矮几、五斗橱等西式家具形成的客厅,比隔壁茶间更加富丽豪华,沙发角上还有一台唱片机——颜幼卿只在报纸上见过黑白照片,被那酷似喇叭花的巨型唢呐吸引,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闵行今日穿的是西式衬衫马甲,站在大桌案后头,脸上带着笑意:“幼卿,我欲聘你为专属护卫,不知你意下如何?”见颜幼卿露出惊讶神色,补充道,“你武艺高超,为人谦逊,做事稳重,我十分欣赏。专属护卫月俸大洋二十,年节红包另算,食宿府上全包,比你现下挣的可多不少。”
    胡闵行不欲浪费时间,上来便说了自己打算。大概从王贵和嘴里打听得颜幼卿性格实在,囊中羞涩,他也不绕弯子,先开价钱。
    颜幼卿听见二十块大洋一个月,当即动心。幸亏谨慎成了习惯,才没马上答应,而是问道:“不知东家所言专属护卫,要做些什么?”
    “专属护卫,自是专属我一人,随身护卫。目前跟着我的护卫,正好有些别的事要做,凑巧你便来了,也是个缘分。”
    颜幼卿想了想,钱给得再多,也不值当冒可能被人揭发的风险。行个礼,道:“多谢东家抬爱。东家如此信重,是幼卿福气。然而专属护卫职务,想来须得随同东家出入应酬,在下出身乡野,嘴拙舌笨,怯场畏生,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误了东家的正事。若是东家不嫌弃,无论送货护航,抑或看家守院,但有差遣,无所不从。”
    胡闵行又劝了一回,见他坚持不肯,遂不再勉强,只在心底存了个疑问。高手难得,忠心为主的高手更是可遇不可求。颜幼卿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初看品性亦不错,纵然来历有些不清楚,他心底也不愿随意舍弃。
    “既如此,你便依旧跟着王贵和。库房看守实在大材小用,叫他带你专门接送细货。细节章程,他自会交待与你。只要干得好,月俸等同专属护卫。”
    胡闵行见颜幼卿应了,又微笑着寒暄几句家常,旁敲侧击,问他师承身世。
    颜幼卿答曰家里本是兖州乡绅,父兄病逝后,又遇天灾匪患,以致门庭败落,不得已孤身前来海津闯荡。至于武艺,则是因年幼体弱,家中寻访名师教习,偶然与隐世高人结缘,遂承其衣钵。既是隐世高人,自然名声不显,说出来外人也不知道。
    这番话早有准备,虚虚实实,说得十分之顺溜。
    胡闵行口头嘉勉一番,递给颜幼卿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才嘱咐助手将他送出大门。
    那包裹一入手,颜幼卿便明白里头是什么了。沉甸甸四方小长条,不到巴掌大,足有五两余。按照时下的金价,当得三年库房看守的工钱。便是做山匪时,都没一次性到手过这么大笔钱财。见当然曾经见过不少,可分不到自己头上。况且就算分给自己,拿了也烫手。
    颜幼卿把金条塞进怀里,心情畅快。这钱来得容易,可也不亏心。胡大善人是个大方老板,但这么一下子,未尝没有封口的意思。颜幼卿本也没打算把皇会上水火流星表演的底透出去,如今干脆利落收了赏钱,权当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颜幼卿回到码头分店第二天,总店那边便差人送了几身西式衣裳,并马儿的辔鞍行头过来。那跑腿的伙计转述大老板吩咐:颜兄弟往后免不了常要出入总店,入乡随俗,这些东西还请穿戴起来。
    几个相熟的本店伙计撺掇起哄,当时就叫他换了装扮。方格子衬衫,灰色西服外套、西装裤,外加同色系的鸭咀帽,比起先头的蓝棉布长衫,不知活泼时髦多少。颜幼卿正别扭着,一个伙计从私人橱柜里掏出剩个底儿的头油瓶子,不由分说,硬是替他将没来得及剪的长刘海扒拉出个三七分来。大伙儿纷纷叫好,把后头的掌柜及大账房都惊动了,出来看见,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幼卿这个模样,代表咱们去总店送货,倒是不会丢人。”
    伙计们都知道他在皇会上被王掌柜领去见大老板,合了大老板的眼缘,纵然有私底下嫉妒的,也不会带到面上来。因为小吴出事,王贵和将码头分店狠狠整治了一番,更没人敢这时候往枪口上撞,自是一派和睦景象。
    颜幼卿有点儿无措。他依稀记得昨日瞥见总店高级店员,正是这么个打扮。他想不出自己这般穿着会是何等怪异模样,但人家说得对,入乡随俗,生意场上更是衣冠识人,既要出入洋人为尊的场所,身着洋服无可避免。索性镜子也不照了,决定先穿两天习惯习惯。
    租界允许骑马,货物不多的时候,颜幼卿单身匹马便可完成护送任务。除了送给他的上等马具,饲马的草料也从公中支出,养在店铺马厩即可。同样是寄养,比起先前抵押作保,可说天壤之别。不过是件小事,却足可见出胡大老板之用心。
    颜幼卿忍不住盘算起来,等还了安兄与徐先生的恩情,再多攒些钱,没准就能赁一所小宅子,把嫂嫂与侄儿们接出来生活……
    他本想一得空就按照《时闻尽览》上的报社地址去寻徐文约与安裕容,不料王贵和抓着他交待细货接送门道,竟是远非他所想象那般简单,以致连日均不得空闲。只能弄了个铁口樟木小箱子,把自己那点儿值钱东西装里头,先上把锁存在店里。
    接连数日,王贵和都带着颜幼卿在码头走动。
    事实上,整个下河口码头绵延数里,靠外近海一端为海港码头,靠内近河一端为御河码头,中间并无明显分界。曾经船只纵横、洋夏杂处,水上岸边一片混乱。经过海关与本地警备局几番整饬,才慢慢形成规矩。如今外国远洋货轮都停在海港那头,有时太过拥挤,直接就泊在内海湾,有海关的人专门负责指挥检核。远洋货轮排队进入码头卸货,各洋行商行提前收到消息,派出车船在码头等候即可,此即为等货。也有赶时间的,货物不多的,甚至只是路过,临时捎带一些货物到海津的大型货轮,很可能选择不入港口,则须御河码头这边的小货船开过去接应,是为接货。
    头几天,颜幼卿跟在王贵和后边,只在码头上等货。
    洋货进港,绝大多数都由各国洋行垄断,留给夏人商行的份额相当有限。如广源商行,能与众多外资洋行竞争,在海津舶来品贸易中谋得一席之地,倚仗的是胡闵行早年与某些外国贸易商建立的良好关系。这方面能与广源商行相较量的,不过一家鑫隆商行而已。海津其余老牌夏人商行,做的都是银号当铺盐铁粮油之类的传统生意。然而不论广源还是鑫隆,利润中相当大一部分,都不得不让给供应货品的外国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广源商行自有稳定的供货商,货物卸下,其中最贵重的部分,即所谓细货,不会进入码头库房,而是立刻派人送往上河湾圣帕瑞思路总店。颜幼卿接下的,就是这份活儿。细货通常是些珠宝、药物、香料之类,往往数量不多,然而价值高昂。或者独此一份,为某某权贵定购,不可稍有差池。
    过了些日子,王贵和开始带着颜幼卿去临时泊在内海湾,不进入港口的外国货船上接货。有时候是事先约好,取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不知哪里得来消息,摸上门去商谈,看合适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有时候不过纯粹上船碰碰运气。要知道,总会有一些发财心切的投机者,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国商品,等待寻找买主。
    港口上等来的货,当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样样经过海关检核。而内海湾接来的货,可就不一定了。
    颜幼卿最近涨了许多知识。比如他已经知道,所谓大夏海关,从前朝时候起,就是由列强公使们推举外国人任总督察及高级官员。而关税收入则由海关直接截留,用于归还朝廷欠款。换言之,海关即列强在华夏的钱袋子是也。
    出港口接货,接来的东西,至少一半以上要瞒天过海,避过海关耳目。要么是海关不许带进来的,要么是税金太高,以致削减了太多利润的。
    颜幼卿知道海关是怎么回事后,对于逃税这件事,做起来倒是毫无负担。
    又过了大约个把月,颜幼卿跟着王贵和,半夜接了一趟货。像这般半夜接货,不仅仅是逃过检核或关税的问题,往往还有更多不可泄漏的机密。
    果然,出发之前,王贵和叮嘱道:“这批西药是有人指定等着救急的。洋人那边也才公开售卖,海关还没同意出口到咱们大夏来。”
    颜幼卿对西药不陌生,与王贵和一起核对过,一路有惊无险,将东西顺利带回,连夜送到总店管事手里。
    如此几番,王贵和对他越发放心。凡是他独自能接送的货物,都不再派其他人跟随。
    这一日颜幼卿带着东西刚到总店门前,正遇上一个人从门里迎面出来。他一眼瞥见,当场愣住。待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急匆匆赶上电车,再看不见了。颜幼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怅然进去。交接完毕,忍不住问管事:“今日东家是不是有客人?”
    管事道:“东家哪天没客人?这不,刚走了一个。”
    “适才我进门,不巧与一位客人碰了下。不知是否冲撞了东家贵客,心里有些没底。”
    “什么样子的客人?”
    “二十多岁,个子很高,穿西装,戴礼帽。”
    “这一位啊,无妨,他就是来做说客的。”管事与颜幼卿也熟了,顺嘴多说了两句,“这位安先生专来游说大老板,捐助什么女子高中。看在他替洋人办事的份上,老板不好意思拉下脸。这人也有意思,来了一趟又一趟……”
    之后几天,颜幼卿有事没事,寻个由头便往总店跑。还总爱在门口附近逗留一阵,悄悄察看大老板有客人进出没有。多亏他本事好,没被人发觉,误当成别有用心的不良分子。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天听说大老板正在见客,他在店门对面的树下站了没多久,果然看见安裕容走出来。生怕再次当面错过,嗖地一下便窜了过去,正拦在对方面前。
    安裕容吓一跳,被商行高级店员模样的人拦住,顾不上追究这人哪里蹦出来的,还以为胡大老板改了主意,当即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颜幼卿见他笑得开心,情不自禁也先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怎么,这位小哥,你家胡老板改变主意,答应掏腰包捐助女高了?”
    颜幼卿心想他果然没认出自己。莫名其妙又有点儿失落,这人居然真的完全认不出自己了。
    “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心思转变,换了称呼,“峻轩兄。”
    安裕容愣了愣,定睛细看。慢慢咧开嘴:“颜幼卿!竟然是你!!哈哈……你怎么,怎么穿成这副样子?哈哈……”
    颜幼卿从脸红到脖子根,下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18章 故人恩情重
    颜幼卿略有些不自在的抻了抻衣襟,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拘谨,只怕被旁人瞧了笑话,赶紧将手放下,虚握拳头放在膝盖上,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桌面摆设与店堂布置。
    安裕容坐在他对面,心里一个劲儿告诫自己要忍住,可不能再瞎笑。第一眼实在太过惊讶,眼前形象与以往印象形成的巨大反差带来强烈的滑稽效果,才会不由自主大笑出声。见颜幼卿窘得手足无措,哪里还忍心继续。然而久别重逢的喜悦压也压不住,又怕再次笑出来叫对方误会,弄到羞恼不堪,那就不好了。如此强行压抑,可说别样辛苦。
    幸亏侍者及时送了饮品点心上来,转移了注意力。精致的小碟子小杯,闪亮的小勺子小叉,一样样在墨绿色的绒面桌布上摆开,十分漂亮。
    这是与广源商行总店相隔不过数十步的一家小型西餐厅,售卖西式饮料、点心以及便餐。颜幼卿近日常在门外路过,当然从没进来过。安裕容要找个清静地方说话,他当时正被笑得脑袋发懵,糊里糊涂就跟着进来坐下了。这会儿才觉得,被这人笑一下装扮不过是个开始,等着出丑的时候只怕后边还多的是。
    安裕容把侍者打发走,端起奶壶往颜幼卿面前杯中倒了些牛奶,又捏起一颗方糖,问:“乳制品吃得惯么?喜欢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颜幼卿正盯着桌面,被他流畅优雅的动作吸引,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嗯,都行。我没什么不能吃的。”
    安裕容便做主放了三颗糖,拿起小勺缓缓搅动。感觉糖化得差不多,将勺子拿出来搁在自己碟子上。
    “可以喝了。”
    颜幼卿没动,眼神跟着他的手挪移,看他给自己杯子里也加了奶和糖,搅一搅,放下勺子,端起那杯颜色与气味都类似汤药的饮品,慢悠悠喝了一口。白皙修长的手指与洁净光滑的器具相映衬,起落间娴熟轻巧,自带韵律节奏,十分引人注目。
    “西洋人喝高馡,便如国人喝茶一般。开始可能不习惯,多喝几次,味道也还好。尝个新鲜而已,不是坏事。”安裕容举了举自己的杯子,“来,尝尝看。”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店里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安裕容坐在外侧,声音放得很低。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觉得虽然还是一脸笑,明显鼓励安慰的意思更多,并不是在等着看自己出丑。低头瞅瞅,不论杯盘勺叉,均小巧得很。那勺柄还不及自己拇指肚大,杯子容量也就是三两口,杯把纤细秀气如同镂雕装饰。看安裕容动作挥洒自如,轮到自己,简直不知道要捏哪儿才端得住。
    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将杯子捏起来送到嘴边,如临大敌般喝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甜中带苦,仿佛又略有点儿酸,药香混合着奶香,端的无法形容。
    颜幼卿皱着眉头放下杯子,咂吧一下嘴,觉得这叫做高馡的西洋饮料,比起王掌柜爱喝的西洋茶,更加莫名其妙。莫非西洋人的舌头和肠胃也与夏人有所不同?忽然注意到安裕容的杯子放在碟子上,赶忙也把自己的杯子挪回到碟子上。心想这杯碟成套的章程,倒是跟盖碗茶一个样。
    安裕容忍了又忍,在笑声爆出来之际硬是转成咳嗽,捂住嘴“咳咳”几下。颜幼卿初时当他呛着了,很快便发觉不对,明显是故意假装的。红着脸瞪一眼,瞧见桌上餐布,顺手抄起来扔过去。安裕容急于掩饰,不假思索又喝一口,不想咽得太急,这回是真呛着了,差点儿咳得撕心裂肺,连侍者都被惊动,急匆匆过来问询。安裕容一手抓起餐布擦嘴,一手连连摇摆,示意无妨。好容易平息下来,就看见颜幼卿端坐在对面,板着面孔望住自己,偏偏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在眉梢眼角浮动,又想笑,拼命忍住了。
    餐布叠好放在手边,将点心盘子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道:“这个味道不错。”见颜幼卿不动,补充,“是真不错。许多夏人都喜欢,没什么怪味道。”
    颜幼卿嗅了嗅,分辨出果香和奶香,气味闻着是不错。
    安裕容替他将叉子插在蛋糕上,殷切道:“很好吃的,不骗你。”
    颜幼卿戳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好吃。馥郁香甜,细腻顺滑,与从前吃过的点心都不一样。再次伸出叉子,才发觉点心只有一份。
    “你不吃么?”
    “午餐吃得多,我不饿。这是特地给你要的。”
    颜幼卿不好意思吃独食,叉子停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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