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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15节

    安裕容便道:“你到了海津,自当我尽地主之谊。喝杯高馡,吃块蛋糕,不过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凭咱俩的交情,莫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哥哥我么?”
    “那……你也吃吧。确实挺好吃,你也尝尝。”
    安裕容不说自己尝过许多次了,笑眯眯拿起叉子:“行,我也尝尝。”
    两人分食完一块蛋糕,两杯高馡也喝尽了。颜幼卿认为安裕容特地请客,西洋人的东西价格昂贵,既不能不给面子,也不该浪费,故而随着对方动作,一口接一口喝了个见底,自己也觉得挺意外。
    安裕容抱怨他到海津这许久,居然都不想着上门联系徐文约找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又细问这几个月来的经历,现下在哪里安顿。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道:“按说今日理当请你到我的住处去认认门,再把徐兄叫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只是事先没有预料,我后头还约了别人。想必你也同样不得闲?”
    颜幼卿点头:“是要快些回去给掌柜复命。”
    安裕容叫侍者结了账,站起来:“那便过两日,我去广源商行码头分店看你。”
    颜幼卿有些为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店里,什么时候出门接送货物。要不……还是我去找你?”
    “你才干了几个月,为这点事告假老板多半要不高兴。我得空的时候多,就当是闲逛了。你也不用特地候着,总能撞见的。”
    颜幼卿没说自己在皇会上的风头之举,安裕容不知道他在老板面前颇有脸面,告个假会朋友并非难事。这会儿要特地解释,颜幼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同意等对方上门。
    他把安裕容送上电车,转回总店马厩去取自己的马。因为今日这场意外重逢,脚步略有点儿发飘。骑着马即将走出圣帕瑞思路,才想起没问安裕容到海津后具体状况如何,更忘了提及报答恩情之事——不但要还人家钱,还应当还人家马。
    颜幼卿回到店里,等傍晚店门关闭,请大账房开了锁,将寄存在柜上的小箱子取出来,躲进自己小屋,清点这些日子攒下的家私。除去大老板赏赐的黄金,数月来省吃俭用,竟也积下一笔不小的资材。将银元一枚枚点过,数出五十整,仅留点零头充作日用。次日早又跟柜面讨了块红洋布头,把五十枚大洋并两根小金条,裹成一个小包,放回箱子里,重新寄存到柜上,只待安裕容来了好交给他。
    小樟木箱中其他零碎都取了出来,包括一摞二月至今的《时闻尽览》。《时闻尽览》十日一期,如今已是六月初,那《仙台山历险记》亦连载了十余回,正讲到第一批人质释放,山匪如何用老幼妇孺交换食物药品。其中有匪首之奸猾,匪徒之凶悍,有总长之英明,军士之勇敢;又有身陷匪窟人质百态之生动描述,内外营救权衡斡旋之多方揣测;而亲历者怀谷散人,更是被塑造得临危不惧,智计百出,与之搭档的少年匪首,则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一场人质物资交换写得曲折多变,扣人心弦,将整个故事推向了精彩绝伦的高潮。至于两名主角,既针锋相对,又默契无间,披荆斩棘,化险为夷,简直浑身上下闪着金光。
    颜幼卿不知道其他人读了是何反应——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看店内伙计同他一道追着报童买《时闻尽览》,读罢几个人还要争论多日,就明白这《仙台山历险记》是如何蛊惑人心了——但就他自己而言,头一次读到,差点面红耳热,无法直视。被其他伙计硬拉着热议几回,才慢慢习惯,权当它是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虚构故事。《仙台山历险记》么,看名字就知道,鬼扯胡谈而已。
    然而猝不及防见了安裕容本人,再回头翻阅这写得天花乱坠般的故事,一摞子报纸直教颜幼卿觉得烫手。尴尬之余,匆匆收起,手忙脚乱塞进床铺褥子底下。心中暗叹,自己的脸皮实在没法与对方相比,若叫安裕容发现自己买了这份报纸,可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三天后的上午,颜幼卿正准备出门,安裕容果然找了过来。今日原本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只是去码头打听几趟货轮大概什么日子能到,与相关管事核对前一段的细货账目。颜幼卿与王掌柜说一声,换了别的伙计去码头,对账的事延后进行。王掌柜头一回见他有朋友来,又见安裕容衣着讲究,气度不凡,不免细问几句。颜幼卿便道是从前机缘巧合认识的故人,没想到在海津又偶然巧遇了。他想了想,安裕容最近常去总店拜会大老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上王掌柜,便将总店门口巧遇的情形也说了。
    王贵和听得这位安先生替洋人办事,与大老板也有往来,心中讶异颜幼卿竟有如此人脉。面上热络非常,当即叫伙计沏出上好茶水,且大方地给颜幼卿放了一天假。
    店内不好说话,颜幼卿拎着小樟木箱,与安裕容并肩往外走。
    六月初天气,这时候刚吃过早上饭不久,日头还没有上来,并不算炎热。两人沿着河滨大道往上,准备步行过娘娘庙,至新开路乘坐电车,坐到薪铺街,去报馆找徐文约一起吃午饭。
    电车早已在租界范围普及,旧城这边则只有新开路、薪铺街等几条靠近上河湾的宽敞街道通了车。
    这时码头上已然忙得热火朝天,临近新开路这头,却几乎没什么闲人在河边逗留,只有几个玩耍的小孩子来回瞎跑。风从水面吹来,十分舒爽。安裕容提议去堤岸上的亭子里坐一坐:“徐兄事业蒸蒸日上,忙得很,咱们去早了他也没工夫招呼,不如等快开饭了再去。”
    颜幼卿没什么意见,反正掌柜给了一天假,听对方安排便是。
    两人在亭子里坐下,颜幼卿注意到安裕容今天穿的是浅蓝色短袖衬衫,深蓝色西装裤,黑皮鞋擦得锃亮。这一身在洋人地方只是寻常,在码头上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洋行职员偶尔来这边办事,虽比不得安裕容考究,样子却差不多。倒是此刻坐在朱红立柱碧绿顶瓦的亭子里,才有些不伦不类。反观自己,因为不打算去总店,穿的是白夏布长衫,坐亭子里正合适。只不知徐先生的报馆是什么做派,如此衣着会否失礼。他如今出门,除了长衫,就是大老板给的洋装。洋装已经被笑过了,大抵还是长衫靠得住一点。
    安裕容见他眼神在彼此身上掠过,便知道自己上一回孟浪之举,多少伤了少年人的自尊。有心安抚,遂笑道:“你们胡大善人不是喜欢讲‘东西合璧’么?咱俩今天出来这身,正是东西合璧的典范。徐兄也喜欢穿长衫,如非必要,断不肯换西装。我么,一则因为穿着方便,二则与洋人打交道的时候多,倒是常穿西装。”
    颜幼卿听他这么说,不再纠结衣裳问题,顺着话头问起分别之后详细情形。
    中途有提着果篮的小贩从大道上经过,安裕容挥手叫住,买了一大捧桑葚,一兜水灵灵的黄杏。两人边吃边聊,渐渐把话说开,神态也越发轻松自如。按说二人曾经患难与共,彼此扶持,理当结下深厚情谊。可惜此前纵然心里都觉着亲近信任,却总好像没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时有龃龉误会。重逢后再次相见,深入交流,才仿佛终于打通了某处滞涩的脉络般,你来我往,变得顺畅自然。
    颜幼卿听安裕容提及新认识的洋人传教士,问道:“峻轩兄就是在帮这位花旗国来的冈萨雷斯先生筹办女子高中么?”
    安裕容吃惊:“看不出来,你消息挺灵通哪!”
    “是总店的管事说,你老去找大老板,就为了要他出钱赞助这事儿。”
    安裕容笑了:“这都有人说给你听?幼卿,可以呀,混得挺不错么。”
    “我常去总店送货,跟管事熟了,无意间听来的。”颜幼卿停了停,嘴角轻扬,“管事还说,你去了许多次,也没说动大老板掏钱。”
    安裕容因他这个难得一见的调皮笑容微微晃神,随即吐出一颗杏核,瞪大眼睛:“嗬!果然进了生意场了不得,都学会寒碜哥哥我了!我跟你说,幼卿弟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别跟着那帮子奸商,学得油嘴滑舌的。从前多厚道的小伙儿哪,这才多少日子,啧啧……”
    颜幼卿扛不住他这般逗弄,忍不住又有些脸红。生硬地转移话题,正色道:“峻轩兄可知道,胡大善人府上有位小姐,听说芳龄十五,正是要读高中的年纪。”
    “这你也知道?”安裕容不敢把人逗得太狠,听出他是想替自己出主意,于是端正神色,“正是听得有这么一说,才把胡老板当作有可能投资的潜在校董之一。可惜来回谈了好几次,一直暧昧着。我也不是你们胡大善人肚子里的蛔虫,实在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颜幼卿斟酌一下措辞,慢慢道:“我听说,大老板早年去过西欧,生意合伙人也多是盎格鲁人,因此更相信米旗国在华夏开办的学校。海津虽然没有,京师却是有的。然而夫人不愿意小姐离家上学,才一直拖着未能成行。峻轩兄想要说服大老板,殊为不易。或者可以从夫人那边想办法。大老板这边,没准还得那位冈萨雷斯先生亲自来,细说一番花旗国女子高中的好处,能叫他改了主意,亦未可知……”
    颜幼卿肯关心自己,安裕容心情好得很。但对于他要说的话,开始不过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没指望真替自己出什么好主意。谁知越听越是出乎意料,等颜幼卿全部说完,愣了半晌,吐出一口气:“幼卿,你不是才干了几个月?替分店跑腿的伙计,如何连大老板的家务事都这般清楚?”
    “前不久,夫人和小姐出门游玩,顺道来总店看新货。恰巧我送了一批过去,管事直接就带我上了楼,把货品呈给她们挑拣。大老板与夫人闲谈,说到了小姐上学的事。”
    “然后就这么凑巧,叫你听着了?”
    “凑巧是凑巧,不过……话是偷听来的。你知道,我耳力比一般人强。他们在内室说话,门没关严,我稍微留心听了一会儿。”
    “所以,你这是特地替我打探来的消息?”安裕容笑看着他问。
    “嗯,我听说你一趟接一趟地跑,大约很着急?凑巧得了这个机会,就……”颜幼卿低头,“按说私下窃听大老板谈话,透露大老板家事,十分不应该。不过上学读书的事,总归不是坏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安裕容一把拍上他肩膀,乐得直咧嘴:“这还叫帮不上什么忙?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放心,这学校办起来,肯定差不了。假若你们胡大老板当真被说动了,绝不会叫他后悔就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追问,“幼卿,你在广源商行,究竟干的是什么差事?这才几个月,随随便便就能往大老板还有家眷身边凑——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颜幼卿知道不能再瞒,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安裕容听罢,晃一把他肩膀,“嗨”一声,使劲儿拍自己大腿,后悔不迭:“早知道,早知道……唉,算了。闹半天,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江湖隐士,武林高手,就是你呀!”
    颜幼卿腼腆一笑:“是我。除了搭档的崔师傅、大老板跟王掌柜,没几个人知道。”
    “怨不得徐兄说胡大老板婉拒了记者。不过你这个情形,没人知道才好……”说到这,安裕容脸色一凝,“幼卿,你告诉我,胡闵行都叫你干些什么?接货送货,都是什么货,你知道吗?”
    不等颜幼卿回答,又接着道:“生意做到胡闵行这般,定然不止明面上这点,私底下谁知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身手不一般,又是初来乍到,背后不牵扯其他势力,故而胡闵行愿意用你。你可千万小心,别被人下了套。有些脏东西,一旦沾手,再要洗脱可就难了。”
    安裕容越说越严肃,左右看看,空无一人,这河边开阔之地,反倒好说话。两只手抓住颜幼卿肩膀,让他正脸对着自己,“幼卿,你好不容易从前一个泥坑里跳出来,可不能再掉进下一个泥坑里去了!”
    颜幼卿心下感动,却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愣愣点头:“嗯,我知道的。我不会。”
    安裕容还不放心,非把话说透不可:“那些人要赚大钱,无非从外国往大夏弄两样东西,一个是军火,一个是鸦片。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两样,你一定绕道走,明白吗?”
    “我明白。”
    安裕容看看他,总觉得不踏实。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身处其间,想要进退自如,哪是那么容易的呢?又想无论如何,隔得这么近,自己总得尽量多看顾着点。
    颜幼卿瞧他一脸担忧,安慰道:“我分得出。从前也不是没过过手,只不过奚邑地界,这些东西有限。万一当真撞上了,我知道怎么办,不用担心。”
    安裕容这才想起来,曾经仙台山上少年四当家,赏金人质、鸦片军火、阴谋诡计、血腥杀戮……都是早见识过的。
    不由得笑了,顺手揉一把颜幼卿新剃的短毛茬:“行,你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在河边吹了半天风,转而坐电车赶到《时闻尽览》报社,恰遇上徐文约与几个没出门的编辑准备吃午饭。见到他俩,徐文约自是喜出望外,马上叫人跑去附近大馆子端了好几样菜回来。吃罢饭,又仔细叙了一回旧。眼见太阳西斜,安裕容才带着颜幼卿回到自己住处。
    他原先租住的地方已经退了,这里是租界外围一栋旧洋楼,被冈萨雷斯租下来作为筹建学校的临时办事处。下了班,便只有安裕容与另外两个夏人秘书住在这里,空旷得很。安裕容忙着给颜幼卿倒茶递水,又张罗着收拾布置留他歇息。
    颜幼卿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打开箱子递过去:“峻轩兄,大恩不言谢。这些是我来海津之后的积蓄,没有多少,聊表心意,请你收下。”
    箱子里孤零零一个红布包。安裕容捏起红洋布,金条银币哗啦散开。
    “嚯!”安裕容抖了抖那块布头,“幼卿,厉害呀。这么快就成小财主了。我替你寻个靠得住的银行,存起来生利息如何?”
    颜幼卿摇头:“我不用。你若不收,拿去赞助女子高中也行。”
    安裕容看他抿着嘴一脸严肃,估计这钱是绝退不回去了。阖上箱盖,笑道:“行,我想想。我还以为,你拎个箱子,是准备搬过来,到我这儿长住呢。合着白高兴一场。”
    阿堵的话:
    文中如非特地说明,时间均为农历。
    第19章 往来秋兴浓
    颜幼卿在洋楼前勒住马,纵身跃下。恰巧一个秘书从里边出来,颜幼卿颔首招呼:“黄先生。”
    姓黄的秘书看见是他,笑道:“哟,表弟来了?表弟早!”转头冲二楼窗户喊:“峻轩兄,你家表弟来啦!”
    只听一阵“咚咚”声响,安裕容飞快地踩着木楼梯下来,出门迎接。
    颜幼卿马鞍两侧一边一个大藤条箱,安裕容与黄秘书上来帮忙,颜幼卿道:“不用,你们站开些,省得蹭脏衣裳。”将两个箱子利落卸下,一手一个,“你们校长从花旗国买的书又到了一批,放哪里好?”安裕容往大厅指指,就见他抬起双臂,轻轻巧巧拎着两个箱子上了门前台阶。
    黄秘书惊叹:“伊恩,你家表弟好生厉害。”因老板是洋人,平素大家互称洋名。每当颜幼卿来了,两个秘书便唤一声峻轩兄调侃。
    安裕容道:“不算厉害,从小干粗活练出来的,有几分蛮力罢了。他们老板可不正是相中了这点。”
    黄秘书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知道许多码头上的苦力,身躯干瘦,却能背负数倍于己的重物。顺口道:“咱们女高正缺人,你叫他过来这边做事,不是比在商行卖力气好。”
    安裕容叹口气:“我提过了,人家不肯给面子。”
    黄秘书一愣,随即笑道:“你家表弟一看就是有志气的人,想靠自己自立,不肯占你便宜吧?”
    安裕容道:“我巴不得他占我便宜呢。”
    黄秘书又道:“你们兄弟都不错。你那姓徐的表兄,也堪称人中龙凤,帮了咱们不少忙。”
    安裕容笑了:“我倒是想多占点儿他的便宜,可惜他不让。”
    黄秘书也乐了,出门办事去。安裕容牵了马拴好,然后进楼门看颜幼卿搬书。颜幼卿曾提过要把马还给他,安裕容没有接受。颜幼卿不肯继续骑,安裕容只好带他去了一回米旗国人的跑马场,明白告诉他这匹产自大夏西北草原的良种马,虽然在奚邑城里出类拔萃,因此特地挑出来给洋人骑,但到了海津租界,不管骑行还是拉车,都是要丢脸的。真还给自己,马儿的命运必然是捐给尚未开张的女子高中,替校工们搬运货物。如此说明之后,颜幼卿顿时觉得不如留给自己。他可没有丢不丢脸的想法,来去都高高兴兴骑着它。
    自从胡闵行最终被说动,答应赞助冈萨雷斯的女子高中,又有两个本地开明绅士加入校董行列。再加上约翰逊、科斯塔二位,以及约翰逊从新开张的西式医院拉来的两个熟人,董事会就算是成立了。约翰逊北上海津,本来为的就是参加这所医院的落成典礼。列车在仙台山被劫,落成典礼自然是错过了,但他第一次深入华夏北方,对海津这座兼具东方风情与西洋风味的城市印象很好,故而决定在此逗留一段时间。
    恰逢祁保善大统帅声望如日中天,风闻南方临时执政府大总统将于年内赴海津,与祁大统帅面谈,共商国是。一时海津成为全国瞩目之焦点,许多友邦人士聚集此地,以便观察了解最新动态。在这种情形下,约翰逊等人均改变原有计划,打算在海津长待下去。出任女子高中校董,如此清闲又能博得名声的好差事,当然不会推辞。
    冈萨雷斯自己担任校长,还特地写信从万里之遥的家乡忽悠来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懂一点教育,将出任教学主管。只是人还在半路海上漂着,冈萨雷斯先期托对方买的书籍却陆续到了。颜幼卿帮忙收过几次货,这回也是抽了清早一点空闲,特地及时送过来。
    安裕容看颜幼卿熟门熟路,一边清点一边顺手将书分门别类码在墙边的大柜子里,两个藤条箱很快见底,转身去厨房给他弄吃的。颜幼卿大清早过来,为的是赶在上午开工前回去,必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出入临时办事处的除了洋人,就是洋派的夏人,常驻此地的三个秘书都是留洋回来的,厨房里只有面包牛奶之类。安裕容煎了一摞土司片,五个荷包蛋,把早餐剩下的牛奶燕麦粥热了热,加进去两大勺砂糖。他早就发现了,颜幼卿乐意吃甜的。没有的时候,从来不挑,但只要有甜食,总吃得格外欢快。
    东西端出来,占了两个大盘子,一个奶锅。颜幼卿正好码完书籍,拍拍身上的灰,到盥洗室洗了手,回来径直坐在餐桌旁,拿起筷子开吃。他依然用不惯刀叉。只不过安裕容知道,真有必要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用得相当不错了。毕竟是练过暗器和射击的手,远比一般人灵巧。他筷子也用得很好,整片的土司和整只的煎蛋叠在一块儿稳稳夹起,两口便吃了下去。动作慢条斯理,完全不见粗鲁,然而不过数分钟工夫,两个大盘子都空了。
    安裕容已经看习惯,只无奈道:“你就不能搭配着吃?非得这么一样接一样来?我瞅着都噎得慌。”当初在奚邑城头一回看他吃饭,就是这个德行。近几个月两人同桌吃过好些次,人多聚餐不觉得,但凡人少,颜幼卿便非要挨个盘碗清扫干净不可。
    颜幼卿咽下最后一口吐司鸡蛋,端起奶锅,抽空回了一句:“那你别瞅。”
    安裕容转脸看墙。听见“咕咚咕咚”喝粥的声音,又转过来,“慢点,小心呛着。回去晚个几分半刻,有什么关系?”
    颜幼卿不理他,专心喝粥。一口气把奶锅喝见底,嘴边黏了一圈白糊糊,伸出舌头麻利地卷过,上边半圈,下边半圈,眨眼没了。
    安裕容只好再次转脸看墙,嘴里却没闲着:“非得早上赶这么急,昨日晚间来不是更好?在这里住一夜,早上回去,岂不省事得多?你不愿跟我挤一张床,空置的客房也有。这里各样设施一应俱全,不比你那小破屋子好?”安裕容一直试图说服颜幼卿留宿,理由是广源商行码头分店伙计们住的屋子太过简陋。事实上,颜幼卿独住一间,其他住在店里的至少都是两人合住,他这个已经是账房待遇了。但比起小洋楼里电灯电话自来水,当然是天壤之别。只可惜安裕容提了几回,一次也没成功过。
    “掌柜留我在店里白住,本来就有帮忙看守的意思,不好夜不归宿。”颜幼卿端起空盘子空锅去厨房清洗。
    “就你好糊弄。你颜大侠没来前,也没见它广源商行夜夜失窃倒闭了。”安裕容跟过去,把他从水池前挤开,没好气道,“给我。行了,赶紧滚吧。”
    颜幼卿撇撇嘴角,不跟他多说:“那我走了。”
    安裕容想起什么:“哎,等会儿!”回头看时,屋里已经没了人影。只好收住下文,等下回见了面再说。
    刚重逢那阵子,颜幼卿时不时还有几分窘迫羞涩,有什么事往往也肯听调排。如今又是三个月过去,不论生活境况,还是人际关系,与初来乍到时均不可同日而语。安裕容觉着,颜幼卿慢慢竟恢复了几分当初山匪四当家说一不二的脾气。他做了决定的事,轻易不可改变。
    根据安裕容暗地推算,颜幼卿至少在傅中宵的匪窝里待了三四年。十六岁前,虽身陷匪帮,好歹有兄长照应,大约不过当个小跟班。待兄长去世,不但失去了原有的依靠,还要设法在龙潭虎穴中保全柔弱的嫂嫂与年幼的侄儿。为了换取彻底脱离山匪的机会,颜幼卿几乎是苦心孤诣、全力以赴。平心而论,劫持列车人质时的少年四当家是相当敬业的。而沦落到与匪徒为伍之前,其出身至少也是耕读世家,甚至可能是乡绅富户、书香门第。可以想见,年纪尚轻的颜幼卿,或者经历过家门巨变、生死艰难,却很可能没有经历过多少普通的人情世故。因此他对目前这份稳定的,力所能及的高薪工作很是珍惜,对掌柜王贵和与老板胡闵行的知遇之恩亦怀有感激之情。每日里兢兢业业,唯恐出了纰漏。安裕容试探一两回,很快看明白,遂息了让他来女高跟自己一起做事的心思。
    安裕容本想叫住颜幼卿,问问他接嫂嫂与侄儿来海津安顿的事。将老板给的赏金与前几个月薪俸送给安裕容之后,颜幼卿的工钱如约涨到每月二十大洋。他孤家寡人一个,食宿都被东家包了,生活又节俭,几乎没什么开销。便请安裕容带领,在上河湾的花旗银行开了个账户。自夏至秋,不过三个月光景,居然再次存满了五十大洋,把陪同去存钱的安裕容吓了一跳。
    照颜幼卿这个过日子的方式,将嫂嫂侄儿三个接到海津来生活,是完全可行的。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他没有时间。若乘火车至寿丘,再转步行,往返一趟最快也得十来日。再加上人接来后租赁屋子,归拢安置,前后需告至少半个月的假。广源商行自春节赚了个开门红,生意蒸蒸日上,颜幼卿每月轮休一天,还经常被临时叫去干活。请假的话他自己都觉着说不出口。安裕容陪他对着挂历翻了许久,最后把请假的日子定在夏历耶诞节前后。到那时各大洋行、外国贸易公司,包括远洋航运公司都要放假,大约广源商行也能相应清闲下来。
    算算日子,不过剩了两个月而已。安家落户,许多琐屑杂事都需提前预备起来。安裕容自己孑然一身,廓然无累,自觉潇洒。不知为何,看见颜幼卿拖家带口,步步为营谋划将来,有时简直比当事人还要兴致勃勃。偶尔反躬自问,大约对方这个样子,总让人觉得生活格外有盼头,前方仿佛充满希望。再说还有另外一个热心人徐文约,帮忙看房子买东西,甚至连小孩子该去什么学堂都想到了。相比之下,安裕容自认也就算是尽到个普通兄长之责,朋友之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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