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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78节

    这一回,不晓得北宋人民,会不会撞梗啊……
    她没有好奇太久。
    兹事体大,弓手的执法效率很高,众人等了不过盏茶工夫,官军果然押着一支抬轿队伍,往此处行来。
    待军士们呼喝着轿夫们停住,领军的弓手跳下马,扯下自己的帽子,置于地上,对准一枝轿杆中央,“嗨”地一声喊,手起刀落,将竹制的轿杆劈开。
    竹筒口头沙砾般的粗盐,汩汩而下,落在帽中。
    第298章 小的无能又心软唯有铤而走险
    围观的州民里,有个此前刚买了官盐的酒肆掌柜,指着弓手帽子里的那些盐,亮了嗓子议论道:“唷,这般黄不溜丢、砂石俱在、颗粒粗得赛过蚕豆的,一看就是公家的盐,赖都赖不掉。”
    他身旁,城中腌腊店的老板娘,亦接过话头道:“可不是,私盐都是好盐,哪会这般劣质恶状。哎,你们瞧,竹竿子口上,还有一坨掉都掉不下来,那是晒盐的活儿太糟,湿卤都未干透,就运出盐场、急着卖钱哩。”
    老板娘说到此处,陡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脑子抽风,一张快嘴里竟是吐出了要吃官司的话来。
    她忙惶惶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周遭众人道:“我可没买过私盐,我听南边来的行商说的,虔州那边有岭南的私盐贩子,一斤半算一斤的价,才三十文,实际等同二十文一斤,只是官盐价的两成,盐品还好,又细又白,一颗石子儿都寻不见。”
    酒肆掌柜和腌腊店老板娘的话,引来众人此起彼伏的赞同声。
    平头百姓,素来有三桩爽事——赶大集、看抓人、骂朝廷。今日前两桩都有了,这第三桩,纵然自己不敢做,有胆大的做了,反正苏辙老相爷又不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酷吏,他们附和一下身边的意见领袖,还是敢的。
    姚欢方才见了苏辙摊头前那一袋袋的官盐,已略感吃惊。
    她这个穿越者,未曾真的如寄命的姚家姑娘那般,在庆州那样的边城住过,甫一来到这个时空,就是身处大宋都城,她南下前的生活经验,只来自开封城。
    开封的盐铺子当然卖的也是官盐,倒是细腻如新雪,但每斤尚且要三十文。
    姚欢当初就折算过,京城底层禁军的薪水每月一千文,京城盐价三十文一斤,对比后世北上广地区打工者五千至一万的月薪,相当于一斤食盐要卖到两三百元人民币,北宋盐价确实贵。
    不曾想,原来京城这等盐价,已经是在更进一步剥削京外各路各州百姓的基础上,才能保持不再猛涨。
    在远离帝都的地方,官盐的价格越发沉重,竟能卖过百文一斤,岂不是相当于后世一千多人民币?
    十几个二师兄的肉,都没这么贵过!
    质量还这样差,瞧去起码两三成都是沙砾碎石,也不晓得是野蛮运输造成的,还是被故意掺入杂质。
    关键是,如按方才那腌腊店老板娘所言,私盐只卖二十文一斤,这种要杀头的买卖都有贩子们肯做,说明在大宋,食盐炼取真正的成本,其实并不高,可能只有几文钱一斤,和后世差不多。
    茶、盐,果然是朝廷获得军费官饷的暴利行业啊。
    此时,办事的弓手上前,向苏辙如实禀道:“苏公,小的在城门处拦住他们后,照着苏公吩咐,刚宣谕了几句,领头的贼民就仓惶认了,并无反抗之举。”
    苏辙循着弓手所指看去,轿前一个身着洁净袍衫的男子,四十上下,神情和静,与人们寻常所想的或凶悍或奸邪的贼人模样大相径庭,面上更没有弓手所提的仓惶之色。
    男子淡淡地冲竹轿中唤了一句,轿子里下来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娘子,身着簇新的绿色嫁衣,头上亦点缀些许钗环。
    小娘子将头抬起来,苏辙身边的盐商惊呼道:“你不是……”
    盐商瞬时又由惊转怒,气咻咻向苏辙道:“苏公,这小女贼,就是昨日今晨都来场院卖炊饼和浆水的。我明白了,这小女贼定是先扮作贩妇,诓得吾等没了戒心,午间便在吃食里下了药。”
    那一老一少,并肩来到苏辙面前,男子作揖道:“苏公,小的乃北山那边,清江县下头的乡落耆长,叫杨及,此为小女杨红玉。盗盐之事,乃我父女二人主谋,与乡邻无关。”
    宋代的耆长,相当于唐时乡村的长官,负责本地行政事务。
    苏辙问道:“杨耆长既受州县信任、委以要职,因何贸然盗取官盐?”
    杨及平视着这位国朝前任相公,一丝无奈苦意于眼中闪过。
    “苏公,盗盐原由有二。其一,官盐已是天价,岭南的私盐贩子今岁被砍头数十人,私盐入赣少了许多,吾乡父老,断盐在即,小的春耕前已来州中求救,无人理睬小的。其二,今岁朝廷有令,命吾乡乡民租种抛荒官田,且不予减免两税。苏公,乡民许多是自耕户,已有腴田,实在无力耕种官田,更何况还要多交租赋。”
    杨及说到此处,叹气道:“四百斤官盐,小的筹划着,两百斤给乡民们分了,每户五斤。好歹,男丁们将盐续上,能得两把力气去耕田。另外两百斤,换二十贯钱,待到夏末秋初,若收成不好,州县又来催租,给那些实在交不出租子的老病农户们,救急,莫教他们,真的被逼死了。”
    杨及交待完自己的“犯罪意图”毫无激动难抑的情状,仿佛他刚才所言,就像日升日落、潮涨潮退一样,无险无奇,乃陪伴世间人的常态。
    喧闹的大街上,围观人群,在短暂的几息中,忽地有了鸦雀无声的意味。
    但很快,他人瓦上霜不过是自家眼中风景的看热闹气氛,又回升了。
    三两个爱品评世事的妇人,议论道:“这做爹爹的,自己出头为非作歹也便罢了,怎地将如花似玉的一个小闺女也卷了进来。”
    杨及身边,始终静立无声的杨红玉听清这般飞语,忽地仰面,向闲舌妇人们道:“我做此事,亦是心甘情愿。我娘生下我,便血崩不止,过身了,我是吃乡中几位婶子的奶长大的。没有这些乡邻,我也未必活得下来。”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杨红玉说话的气度,与杨及十分相似。
    一种对于苦难平和陈述的气度。
    可是姚欢,难受极了。
    如果说片刻之前看到弓手砍断的轿杆里落下盐粒时,她还有些兴奋和得意,还在肚中暗暗说笑,自己竟然帮苏辙办了个案子,那么现下,耳听杨氏父女的陈述,眼见那轿子竹竿上每隔一段就隐隐可见的榫头,姚欢只感到,双目酸涩,喉头有如骨鲠堵着。
    这盛世的华美袍服翻开来,果然虱子、臭虫、癣疥,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姚欢不由自主地往邵清肩头后挪了挪,仿佛他是一扇可以屏蔽绝望人间的防火墙。
    她在这不太宽、却稳固的青色防火墙后,听到苏辙苍老而透着无力的嗓音响起来:“把人押去州衙吧。”
    第299章 舌尖上的《诗经》
    一襟斜阳金晖,笼在筠州府衙的青瓦上。
    邵清与段正严立于门外梨树下,等苏辙出来。
    “赵兄,依着大宋律令,那乡中的耆长父女,会被如何处置?”
    段正严问道。
    邵清凝神思忆一番,沉吟道:“我只是杏林中人,于刑名之事不甚了然。不过久居京中,倒是常听公家宣谕,大宋刑统,笃守的乃是‘立法之制严,用法之情恕’,朝廷的刑部设有‘减等处’,除非谋反、大逆、子孙谋杀长辈、妻妾杀父、奴婢杀家主、故杀人命、啸聚山林为盗寇,余下的罪行,若在地的主官上奏陈情,或可减等。若被定为公罪,甚至可以铜相赎。”
    段正严叹口气,目中露了悯恤之色:“那耆长与他女儿,实在是好人,倘使真能罚铜赎罪,免于重刑,小弟愿为他们出钱。”
    邵清听他说得坦诚,看他一眼道:“和誉年纪不大,侠义之气不小。”
    段正严闻言,拱手自谦一回,继而略带分辩之意道:“赵兄,其实,小弟再有三年,就弱冠了,当真早过了懵懂之年。”
    邵清笑笑,道:“比愚兄,还是小上许多呐。”
    这一路行来,段正严自从在邵清和姚欢面前亮明身份后,对着邵清,仍是一口一个“小弟”不仅说得顺溜,还诚意满满。
    邵清遂也不再与他虚礼,“兄”来“兄”去的自称,亦是张口就来。
    目下,虽然姚欢按着三人的商量,先行回客栈准备晚膳,段正严得以与邵清独处。但有关他二人是否真是兄妹关系的疑惑,段正严还是不好直剌剌地表露。
    恰好听到邵清说起年长年幼之事,段正严登时觉得抓到一个话头。
    “赵兄那日说起,女子应与年长自己几岁的男子结为眷属,才能得到疼爱。小弟其实,对赵兄此番议论,有些不以为然。家父就比家母小三岁,如今虽为一国之主,在内廷对家母仍是言听计从。对了,家父还给家母写过一篇《赞妻文》……”
    段正严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父亲段正淳那篇传遍苍山洱海的名作:
    “国有巾帼,家有娇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东走莫朝西,妻叫往西便往西。
    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
    为夫区区蒺藜才,难与吾妻比高低。”
    邵清听了,初时愣怔,很快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段正严也笑,是那种爽快的带着自嘲赧色的笑。
    “赵兄,我大理国的诗词文章,咳,自然比不得大宋的俊声雅意。阿父堂堂国君,所作汉诗,与此番我来中原听到的童子歌,好像……差不多。”
    邵清道:“和誉莫误会,愚兄只是听到蒺藜二字,不免觉得有趣。由来只听妇人自谦蒲柳之姿,还第一次听到男子以蒺藜自比。令尊段国主,果然是性情中人。”
    段正严道:“是啊,羊苴咩城(宋时大理国都城,即今云南大理)的世家贵人子弟们,听到此诗,窃议者有之,讥讽者更有之。都说我阿父能写出这般诗句,乃因我母亲是高升泰的妹子,阿父慑于高家积威。但只有我和弟弟们晓得,阿父既非惧内,更非惧外,他就是与母亲情谊甚笃,才直抒胸臆。”
    他顿了顿,不忘加上一句:“何况,结亲不仅是二人的缘分,亦是两家的缘分。男子娶妻后,与自己的妻舅家相处和谐,有何可指摘的?我若迎娶了心仪的女子,必也会对她娘家的人好。妻兄来训导我几句,有何不能甘之如饴的?”
    这……
    邵清无论亲历还是旁观,于情事上比眼前这小王子老成不少,连日来瞧着段正严看向姚欢的眼神,显见得有些不对,此刻他又岂会对段正严这番言语往来品不出些端倪来?
    小王子,怕不是,想找他邵清,做大舅子?
    但邵清,并没有感到胸中有一星半点儿恼怒的火苗窜上来。
    越与段正严相处,他越是连初见时的那点提防和别扭,也被和煦春风吹走了似的。
    当今时局,邻国异动,本国贵族子弟多有参详。邵清自辽国来大宋前,对于大理高氏父子当年逼迫段寿辉退位的事,从养父萧林牙处听过原委。
    不想机缘巧合,他南下途中,竟真的和段家的王子遇上。
    这段正严作为段正淳的长子,看起来丝毫没有受过坎坷乃至欺辱的印记。
    小王子头脑机敏之下,是开朗温和的心性本色,就连话痨的习惯,也因掺了赤子好奇的成色,令人解颐。
    邵清活到二十来岁,身世发端自辽人母亲与宋人父亲的凄楚情缘,成年后又见了国与国之间、皇族之间、臣子之间的纷争,厌透了人性的多疑与险恶,目下瞧段正严,倒与姚欢有些像,对他又哪里会反感得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正青春,游历探险间见到好人儿,动了心,再是人之常情不过了。
    邵清思及此,真心觉得自己半月前还在江船上时,试图话中有话地警告段正严离姚欢远一些,实在是无谓量狭,有失君子之风。
    段正严这一头,见邵清虽并未表露蓬勃的谈兴,那面上舒悦温善的神情,却像筠州城外波泽春涨的锦溪一般,慰人心府。
    相由心生,这般品貌的男子,若并非赵娘子的阿兄,他要追求赵娘子,自己又怎争得过呢。
    段正严由衷地感慨。
    这时,府衙内传来几声“苏公慢走”苏辙步出门来。
    老人的面色,似稍见释然。
    “方才与通判细细问了,所幸,那杨耆长的祖父,熙宁初年就有了七品实职官身,依照国朝诏令,其子孙享有荫赎。若将耆长今日所为,报为公罪,或许不仅能减等,还能让他援引荫赎,用罚铜来抵罪。命应是救得下来,免去流刑,就更好了。”
    苏辙一面由邵、段二人引着往客栈方向走,一面说道。
    乡落的耆长,竟然被逼到出面盗取官盐的地步,这听着荒唐的案子,在苏辙看来,却不过是积弊日深的必然结果。
    老人需要将心底的沉郁之气发泄出来,依托一种“侠盗被宽宥”的叙事方式。
    两个来自异乡、没有獐头鼠目之相的年轻人,或许是此时最合宜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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