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嗯。付安阳没有避开她的手。短暂的几秒钟停留后,当那只手又忙碌的回到屏幕上,才弯腰慢吞吞地换鞋。
最后一只手提包整理好,司机进门来帮女主人搬行李。付安阳依旧站在门口,看着眼前忙碌有序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出声:妈。
楚茜没有抬头,但很快地回应了:嗯?
只是想那样叫她一声,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
付安阳目光低垂,我是今年的新生代表,下午开学典礼去致词了。
没有搞砸吧?
没有,我
那就好,不愧是我儿子。
一切准备就绪。楚茜走到门口,上车前捧着他的后脑勺,在他额头啵地亲了一口:晚上喝杯牛奶早点睡,妈妈得出门了。
付安阳咽回剩下的话,点了点头:一路顺风。
晚饭煲了汤,火候还不够。问过阿姨要再半个小时才能开饭,付安阳回房间冲了个热水澡,换上舒适的睡衣,坐在床边擦干头发的间隙里对着脱下来的校服发呆。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更多。
明明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开学第一天,他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面试,遇到一个自来熟的新同学。
只是面试结果不怎么好,新同学也有点奇怪,所以把唯一还算能够引以为傲的事优先告诉了她。
初中时父亲外遇,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但楚茜是个不折不扣的事业女性,一年到头也没几天能休息,能陪儿子的时间很少。母子两人的聊天记录里大部分都是转账。
好歹也是个高中生了,他已经过了吵闹着要家长陪伴在身边的年纪,也懂得体谅大人的难处。
更何况生活里大部分问题确实都能靠转账解决,母亲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他最好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
付安阳倒在床上,盯着壁灯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生活的?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吗?
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独自生活的吗?
半年前那一场高烧醒来,一句付安阳是谁吓坏了所有人,也让他对过去十几年人生的印象悬浮在遗忘和模糊的暧昧边缘。
偶尔怀疑自己脑子烧坏了就做几道题冷静一下,从升学考试的成绩来看还好智商没问题。但不记得自己是谁的体验非常奇怪,好像生活在陌生人的身体里。很多事情他都没有记忆,只有确切地发生在眼前时才能顺着联想起来。
复诊时医生说大概率是后遗症,慢慢恢复就没有大碍。于是楚茜给他办了半年的休学。
在家休养的一个学期里,他几乎摸遍了家里每个角落能够着的东西,希望能记起点儿什么来,效果聊胜于无。
那半年里只有夏予添三人常来看望他。首次登门时被他看陌生人的态度打击得要死,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都得来打卡,在他房间里吃零食打游戏,美其名曰帮他恢复记忆。
相处日久,儿时的友谊被找回,手机里常响起的消息也只来自他们三个人,付安阳便能由此判断,自己要好的朋友只有他们三个。
灯光刺眼,他从神游中起身,揉了两下头发丢开毛巾,伸进外套口袋摸出那张折痕明显的发言稿。
只有三个朋友吗。
他清楚地记得今天站在演讲台上时,那人从台侧投来的目光。
那样的神情是他刚刚在自己母亲的脸上都没能看到的,好像更真切地在为他感到骄傲。
想得有点离谱了。付安阳在心里默念两遍我爱我妈,手机在另一侧的外套口袋里震动。
是面试助理的消息,今天的一轮面试他居然通过了。助理姐姐为他发来了第二轮面试的时间地点,需要的台本和注意事项。
付安阳道了谢,原本以为寒暄两句就结束,没想到她会多问。
[面试助理:我看到你简历的性征栏里写的是未分化呀]
[面试助理:是因为这个没有签经纪人吗?还是别的原因?]
实力雄厚的经纪公司往往筛选艺人的标准卡得很严,他的条件实在算不上好。同龄人里像他这样还没分化的不多,大概是晚熟。现在的童星几岁开始就入行了,他年纪偏大不适合当养成系,又因为分化太晚性征不明,不好确定人设和营销路线。
[su:也有其他原因]
付安阳只跟她见过一面,不打算多聊。看出句子里回避的意图,助理姐姐叹了一声,出于惜才之情忍不住又说了几句。
[面试助理:你很有天赋,但并没有完全展现出来。面试全程,你整个人都是向内闭锁的状态。所以你的表演是无法自如的,像被束缚,像游移不定]
付安阳看着屏幕愣了一下,起初只是简单寒暄的态度也认真起来。
她看得准,也说得很对。因为对以前的记忆模糊,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去做这件事。但看到房间里留下的面试资料和申请表,就还是去完成了。
跟新生发言一样,都是像在被动地完成任务。
[su:很感谢您提醒,我也隐约意识到这些问题了]
[su:是我的性格太内向导致的吗]
[面试助理:hhh不用您啦,我也只是入行久了看得多了而已]
[面试助理:其实很多优秀的演员平时也是腼腆内向的,但在演戏的时候他们会把自己完全打开,呈现出更加饱满的状态。所以性格不是问题。经常有演员台上台下像变了个人,都是正常的啦]
[面试助理:舞台上的生命力很大程度来源于他们对生活的感受力,体会生活可是表演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哦]
[面试助理:你今年应该是高一吧?]
[su:对,刚开学]
[面试助理:那正好!我的建议是,不如趁这机会交一些新朋友]
[su:交朋友?]
[面试助理:对!学生时代的友情是最纯粹的,别担心,主动点就很容易交到朋友了]
[面试助理:多和朋友一起玩吧,对你的表演也会有帮助的]
付安阳道了谢,把她的建议反复看两遍,视线又飘回到那张揉皱的发言稿上。
朋友。
像是印证心里所想,四人微信小群嗡嗡响了一阵。各科汇总,聊天群秒变作业群。
大家的作业基本都在学校写完,这些是特意记给他看的。
晏晏,晚饭好啦。
宋阿姨敲门提醒,付安阳应了一声,拿着手机下楼,边吃边发消息。
[su:ok我明天去学校补]
[su:你们在干什么?]
[关关juju:当然是在辛苦地上自习!]
[su:这样吗]
[su:我在吃宋阿姨煲的海鲜粥(好香]
[关关juju:啊宋阿姨的海鲜粥!啊这个人!把他叉出去!!]
[下雨天:哈哈哈哈哈哈淦我也饿了嘤]
[马马虎虎:]
[关关juju:理直气壮翘课的人不要这么勾引我对手机流口水!]
[下雨天:+1没有同桌掩护我玩手机心好虚]
[马马虎虎:有同桌也掩护不了!班主任马上开完会回来了有事快说]
[su:我就问一个问题,问完就撤]
聊到关键处,付安阳郑重地放下勺子。
[su:上午第二节 大课间,那个来找你们聊天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su:你们连我小名都告诉他?什么时候玩那么熟的]
[马马虎虎:?]
[关关juju:?!]
[下雨天:没告诉他啊,你不是说了在外边儿不许提么]
[下雨天:我们都还震惊了好吗!以为他跟你很熟呢]
[马马虎虎:他叫沈闻叙]
沈闻叙。
付安阳喃喃念了一遍。
大概是班主任回来,群里一时间没了动静。
付安阳放下手机,独自坐在丰盛的晚餐前,目光顺着长长的餐桌向远处延伸。
透过巨大的玻璃落地窗,穿过精心打理的庭院花园,向着未知的更远处,视线始终找不到落点,最终不得已融入茫茫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粥都要凉了。他想拿起勺子,抬手却忍不住先揉了下眼睛,眼眶酸涩难当。
沈闻叙是谁啊。
**
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连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们都不认得,却叫他小名叫得跟他妈一样自然。
付安阳翻遍了自己的社交账号也没能从其中找出一个叫沈闻叙的好友,暂时排除了网友的可能性。
网上都不联络还算什么网友。
他把沈闻叙三个字写出来,盯着联想了许久。但这个名字始终无法唤起他的记忆,好像是第一次见到。
那么是亲戚?只有过年过节见过,才会没有联系方式也没留下什么印象。
或许直接问楚茜更快。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才发觉自己对着这名字出神到太晚,犹豫过后还是暂时按在心底,不想打扰她休息,明天再问也来得及。
这一晚他做了很长的梦,梦境里颠三倒四,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疲惫。
下楼吃早餐时虚浮的脚步把宋阿姨吓了一跳,问他需不需要给学校打电话请假再休息一天。
她是看着付安阳长大的。楚茜夫妻二人离婚后从旧宅跟到这里,她对付安阳的关切和疼爱远远不止于照顾雇主儿子的工作责任。这半年来照顾他一日三餐,陪伴他的时间比女主人还要多得多。
没事我困懵了。这么早起来不太习惯。
平时都睡到八/九点自然醒的。开学后要求七点半到校,他六点钟就得起床,魂儿都还不完整,一半在身上一半在床上。
起得太早没有胃口,付安阳在餐桌前坐了会儿试图醒觉,越醒越睁不开眼,再坐下去要迟到了,便只拿着宋阿姨强烈要求的热牛奶去上学。
一关上车门就倒在了后座上,看架势不到学校门口起不来。
司机小耿见怪不怪。
这位小少爷昨天也是这么上学来着。
到学校门口时是七点十分,还有充分的时间梦游到班门口。下车后又被司机叫住,付安阳茫然地回头,看到他从车窗内伸出胳膊,手上拿着那盒牛奶:落东西了。
是故意落下的!
早上仅有的智商就使了这么点心思还被戳穿了,付安阳叹了一大口气,认命地接过牛奶:知道了知道了。
小耿看着他过了马路,愉快地回去跟宋姐汇报。
他家的车通常都会停在前一个红绿灯,离校门口还有几步路。付安阳取下书包把牛奶装进去,想着到班上塞给夏予添喝,刚走进校门就听见一声口哨。
你平时都是这个时间到校吗。
叶嘉禾等得打了半天呵欠,终于把人给盼来了,眼睛看着他,嘴上却在抱怨旁边的人,我就说他不会那么早来上学!
付安阳抱着书包一脸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是等我吗等我干什么,瞥到他身边的人时突然语塞。
沈闻叙今天看起来心情也很好,一早就笑容满面。尤其看到他来,话还没说,先张开一个大大的拥抱。
早。
第4章
一大早在校门口动手动脚,付安阳没这么个爱好,缩着肩膀避开他含糊地回了声早,加快脚步越过两人跑路。
本来一肚子问号,真遇上沈闻叙时却没来由地心虚。大概是起早了没缓过劲儿来,还是得等回到班里脑子清醒了再说。
沈闻叙追上他同速跑路,脑子里自动替换成两人是在并肩散步,感觉还得再聊点什么才够情调。
你为什么抱着书包?
重吗?我帮你背?
你平常都这个时间上学吗?那我明天提前十分钟来等你?
付安阳听岔了气,两肋疼得抽抽,不得不放慢脚步,跟他拉开距离。等我干什么啊。
沈闻叙一不小心跑过头还倒回来几步,保持并肩语气憧憬: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到班门口了。
一起跑过去也行。
奇怪的爱好增加了。
如果不是这会儿吸气都疼,说不出话来,付安阳很想问他到底是来上高中还是上幼儿园。
怎么会有人上个学还天天这么开心的啊。
怎么了?岔气吗。
沈闻叙看出他脸色发白,语气关切,立刻伸出手的动作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味,那我帮你顺顺
停!你就站那,别动了!
付安阳怕了他,找段人少的校道背靠大树,按住小腹弯腰把气喘匀。
过去半年都宅在家里,他不喜欢运动,起步太急又跑太猛了。相比之下身边这个跟他同速起飞还有心思叭叭的人还好端端地站着,让人有点没面子。
沈闻叙看他呼吸困难,很有些担心,我背你去那个学校里的医院?那个地方?
付安阳:那叫校医室。
这个人对学校的熟悉程度好像还不如他。
还不至于要去那。
喘匀了气,隐痛渐消。离进班还有一点时间,闹完这一阵子他头脑清醒了不少,直起身把书包撂到背后,索性在这把话挑明,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看这情形几乎算句废话。
应该是认识的吧。他没等沈闻叙回话,接着说,但我暂时想不起你来,很抱歉。
我几个月前生病,把脑子烧坏了,醒来以后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人也认不全。现在也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只能跟你说抱歉了。
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眼尾圆而钝,晕着淡淡的红,如果不摆出照片上那种大人式的冷酷庄重,专注地望着某个人时,透出的纯粹和执拗颇有蛊惑性。
仿佛受了那双眼睛的摆布,他说什么就会信什么。
沈闻叙沉默几秒,笑意减淡了些,避开他的眼睛自嘲道,我这个人,其实脑子也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