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
鼓声还有十天就要跨年了,千禧年,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纪。
石井镇经历了这场冰灾,万象创伤,但街上的人群慢慢恢复了昔日的熙熙攘攘,人们嘴里讨论的都是这一个多月来的趣闻,以及各家的损失,每个人都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喜悦。街道上红旗红灯笼都张罗上了,响应政策,街面的房子要重新刷外墙,有钱的人家做了迎接千禧年的横幅挂起来。
一切都是全新的景象。
陈炅给炜遇寻呼台留言,约他中午在寒戈镇见面,户政科的赵睿也在,说是有重大线索提供,为求谨慎,得当面说。
中午炜遇借了局里的车,独自前往。
走之前跟赤崎警官汇报了一下暗访情况,十七、十五组在一九八七年收养了五个孩子,分别都做了排除,其中四个是男孩,只有一个女孩,但不姓易,已经嫁人,就嫁在同组,为人本分老实。赤崎警官递给他一份户政科送过来的资料,他翻了一下,跟他暗访的结果一致,也在赤崎警官的预料之中——如果此人真的就在石井,要么改了户籍,要么普查时改了年龄。
把车从局里开出来,在一处地方停了一会儿,现在他每天都会不间断地找时间来,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还是上次那家小面馆,里面的卡座很安静,到的时候,陈炅和赵睿都在,三人在他乡碰面,比在学校里兴奋,尤其是陈炅。
“你们喝点什么?”
“我喝温水就好。”
“你太不时尚了,今天我来点,”陈炅是真的兴奋,“老板,来三瓶健力宝。”
“喝了才有超凡动力。”赵睿也跟着起哄。
赵睿是交警专业,被分配到寒戈实习,但寒戈镇太小,整条街就一道红绿灯,没有多余的岗位,单位接收他实习的时候,让人左右为难。最后被分配到户政科,好在赵睿心态比较好,乐在其中。
三个热血青年聊起国际时局,为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而愤愤不平。
“听说隔壁寝室的老高去游行了,他好像考上了军校,继续深造。”陈炅消息最灵通。
“老高值得我们学习,平时是个愣头青,关键时候,爱憎分明。”赵睿说,“这一次大使馆被炸的事件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你是不是也想去前线做战地记者,我听你说过一次。”
“那肯定是要去的。”陈炅说,“你不也说要去入伍吗?”
“是啊,现在局势这么不好,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三个人畅想了下毕业后的出路。
“炜遇,上次你不是交代我让赵睿帮忙查一下那户人家的户籍吗,果然有重大发现,想起来真可怕,我听完毛孔都竖起来了。”陈炅用双手抱着肩。
“浮夸,你怎么不去学表演?”炜遇被他逗乐。
“你别说,我差点就去部队里当文艺兵了。”
“赵睿,我们先说正事,你那边都发现了什么?”
赵睿倒是严肃:“是这样,我在户政科做一些整理的工作,电脑没联网,确实不好找,但恰好我分到的都是一些历史遗留的问题。你让我找的那户人家,户籍不仅没有注销,姐姐在两年前曾经出现过。”
“姐姐?”
“对的,正是姐姐,姐姐易卉子在两年前曾来户政科借调过户口页,也是这一家户籍里唯一记录在册的记录。”
炜遇疑惑地看着赵睿:“可是,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家的姐姐易卉子在一九八六年就死于一场意外,不可能还活着。”
“你现在是不是也毛骨悚然,意外死亡的姐姐突然灵异出现,到底是没死,还是她的灵魂啊。”陈炅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不是学新闻的吗,怎么会信什么鬼神。”炜遇打趣陈炅。
赵睿继续说:“千真万确,易卉子的户籍没有被注销,上面还标了借用日期,两年前的九月,用途是身份证明。”
炜遇反复咀嚼着“身份证明”这四个字:“有没有写得更详细的用途,比如用于贷款?用于宅基地建筑证明?如果只是身份证明的话,就相当于没写,无论她用来做什么,都是用来证明身份的。”
“所以身份证明才说得通,是泛指,也是个正当的理由。”
炜遇点点头,但此时他被绕在里面,分不清这个重磅信息的真假,以及能起到什么作用。姐姐明明是死了的。
“如果不是本人,她的亲属,或者外人能借得出户籍卡吗?”
“那肯定不行,若真按你说的,只可能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跟我们户政科的人认识,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情况属实,户政科肯定会要求她替死者申报死亡,要注销户籍页的。”
“她若就是不想申报呢?”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肯定知道此人已亡的事情,除非她没死。”赵睿说。
“你看你看,又绕回来了。你这边说她没死,炜遇又说他们调查的结果是死亡。哎,你们要不要再去求证一次再说。”
“不用求证,当年小女孩死于意外,她周边的邻居都亲眼所见,并且是跟她的母亲一起下葬的。”
“我不敢想了,我不敢想了。”陈炅露出害怕的表情。
“你刚才说,还有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不是她本人借的,她的亲属,必须是直系亲属,那就可能是你们说的她的妹妹。她可以借,但她首先得能证明自己和易卉子的关系。”
“但我们都查过了,两个镇都没有叫易枝子的女孩。”其实炜遇不太确定,但他设想了一种新的情况,“如果她改名换姓了,但依然保留着从前能证明她身份的信息资料,比如儿童福利院的证明,比如她的出生卡,是不是就能证明——毕竟,户政科也是有她信息的。”
“出生卡没有可能,我在户政科做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里的谁有出生卡信息。一九八六年那么遥远,那个年代医院应该都还没有出生卡一说,而且大部分都是在家里出生。”赵睿不愧也是警察专业的,逻辑严谨,细节分析极度细致,“但是你说的儿童福利院证明是能证明她身份的。”
“有这一点就够了。”
炜遇把陈炅给他的文件拿出来,那份不完整的汾城报纸。
“陈炅,报纸两年前也被借去复印过,我现在推测,这是同一个人,你觉得呢?”
陈炅想了想说:“如果从时间上来推算,应该是,而且是无懈可击地在密谋什么,我瞎说的。这两件事,存在什么必要的关联性,得先推出这个点。”
“关联性倒是容易,假设我们推测,就是妹妹易枝子,那这份报纸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她可以知道当年她父亲在瓦斯爆炸后发生了什么。比如,知道是谁护送了她父亲的骨灰回乡,但是,你也说得对,借姐姐户籍卡的动机,就真的无从推测,又没记录真正的用途。”
“是啊。”
三个警校的在校生,陷入了困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借用姐姐户籍卡的动机和结果是什么。
炜遇沉默了一会儿,去了趟洗手间。
“怎么去这么久,面都凉了。”陈炅抱怨说。
“陈炅,如果你是妹妹,现在你借了姐姐的户籍卡,会去做什么?想一想。”炜遇问。
“我……大概会留个念想吧,那可是姐姐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痕迹。”
“可为什么又还回去了呢?”
“或许跟借阅报纸一样,拿去复印了一份留存。”
也不无这个可能,或许这就是动机。
炜遇把报纸拿起来,通读了几遍,抓住了重点。
“赔偿了十万块,赔偿十万块,赵睿,你说十万块在当年算不算多?”
“一九八六年的十万块,至少抵得了现在一百万了吧,是一笔大钱,尤其对这样的家庭来说。”
炜遇深思着:“这一家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那这笔钱会到谁手里呢?”
“只有一种可能,妹妹拿了,因为只有妹妹还活着。”陈炅插话。
“这一家还有一个哥哥,据说当年在游行中走散,之后再未出现过,他也可能还活着。”
“为什么这么确定?”炜遇问。
“你忘了借调户籍的是一个女孩,明显不可能是这家的哥哥。”
“有道理,就你脑瓜子转得快。”赵睿说,陈炅很适合做侦探的工作。
“这笔钱还是只可能在妹妹手里。”
“如果在妹妹手里,这么大一笔钱,她不太可能被送去儿童福利院,想必她族里的人也不会同意吧。”炜遇推算。
“我在这里的通讯社工作,每天看到的都是些鸡飞狗跳的事情,以我对这里风俗人情的了解,如果妹妹真的有这笔钱,族里其他的人是不会同意让她去福利院的。能养活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家族背上有人流落在外的名声呢。有钱,脸面还是要顾的。”
炜遇对陈炅的话不置可否,他盯着报纸,继续说:“万一这笔钱不在妹妹手里,又是一笔大款项,政府一般会怎么处理?”
“这个我知道,肯定是委托镇上的农村信用社保管,这笔钱要么用于赡养亡者后人,如果没用,就得是继承人年满十八岁以后,才可以提取这笔钱。”陈炅果然是学新闻的,社会新闻没少研究。
炜遇猛地站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的。妹妹年龄还未到,但她需要这笔钱急用,只能来借姐姐的户籍卡。”
“是怎么样的啊?”
炜遇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你们跟我走一趟农村信用社,快。”
“你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先说清楚啊。”
“又熬过了一个寒冬,你有这个感觉吗?”易家兄妹俩自从上次之后,便很少再多说话,但初颜还是每日去给哥哥换药。
“今年特别难熬。”
“之白哥回来好几天了,怎么没去看看他?”
“昨天去过了,买了点水果,”院子里家家户户都去看望季之白母亲,“家里没有什么可送的。”
易初尧“嗯”了一声:“初颜,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听《渔舟唱晚》?”
“也许是你的秘密吧。”
“我还能有什么秘密,”易初尧的声音一下就泄了气,不是他不想提起那口气,是提不上来,“倒是你,很多秘密,没告诉我。”
“我也没什么秘密。”易初颜给他换了一杯水,摆在床头。
“你用同样的办法杀了他。”他终于说了出来,养父突然死亡这件事,一直让他压抑着。
“他是骑摩托车摔死的。”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要不是你给他吃了那些东西,他会中毒?”易初尧低声吼道,只是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他喝了很多酒。”易初颜不想多做辩解。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易初尧不想和她争执,终是没有忍住,“小的时候,在福利院只知道要跟你靠得紧紧的,但是我也害怕你,你真狠心。我以为你会念在妈养育我们多年对我们好的分上,让他苟活。”
“正是因为还顾念妈,我才会忍了两年,可是他那么狠命地打你骂你,你不恨他吗?”
易初尧闭上了眼睛,他岂会忘记这两年现实生活对他的残酷,养母去世后,养父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他身上。每次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不管他是否睡着了,踢开门就是一顿暴揍,有一次半夜把他从床上拎起来直接扔在院子里,拳打脚踢。那一刻,他连救命都没喊,只想快点了结了性命,离开这个世界。
是易初颜从房间里出来救了他,她手里举着一把尖刀,刀锋对准了养父,绝望地看着他。哥哥就要被打死了,如果他再不住手,她会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即便是恨,你也不能杀了他。”
易初尧用被子蒙着头,沉默了很久。
“他要我给他生孩子,传宗接代。”
易初颜抚摸着手背,养父经常用竹篾抽她和哥哥,被竹篾抽破了皮的伤口,每一处都会裂开,可是血流不出来,像被灼伤的痛感。有一晚养父喝了酒回来,进了她的房间,嘴里喊着让她懂事,要为易家传宗接代,若不是身边时常放了匕首,那晚她差点无法全身而退了。
“畜生!”这一声用尽了易初尧所有的力气,而这些,他竟然完全不知。
“哥哥,过完这个冬天,我带你离开这里,大城市的医疗条件好。”易初颜看着哥哥,很多时候,她觉得他是弟弟。
“我不去。”
“我可以去赚钱养活我们。”
易初尧想哭,跟那年他回到儿童福利院,躲在墙角里看到她从门里走出来的心情是一样的。这么多年,他们真的活成了兄妹,不离不弃的兄妹。可是,他岂能有这个私心。
“我哪儿都不去了。”
如医生所说,出院后,母亲的四肢还没有恢复的迹象,几乎是全身瘫痪的状态,但季之白还是每日坚持给母亲的手脚做康复唤醒训练,保持血液循环,避免生褥疮。两个姐姐轮流回来照顾,他得想办法跟着戏班师父去赚点钱。
家里时常来人,无不感慨命运的奇迹。
赤崎警官也去探望过季之白母亲,心里也一直惦记着风雪之日他们是如何把车开到市区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年纪越大越藏不住事,自从那日内心里仿若听到小女孩在雨中求助的声音之后,他越是不安,那声音挥之不去。
蛛丝马迹涌现,但是迷雾重重,看似有许多关联的线索,但户政科的反馈,炜遇的暗访,都没能让案件出现新的突破口,明暗莫辨。
炜遇从寒戈回来之后,除了每日早起去山上晨练,大部分时间会去一个小院旁边蹲守。
十七组一户大院人家一位老人九十高寿。
来请戏班,戏班师父点了季之白,唱的是《寒窑记》,他演的是薛平贵身边的大将。这一出唱的是薛平贵十八年后决定回去找王宝钏,因为对王宝钏心怀愧疚,先派武将前去通知。
大户人家演出打赏本来就多,又临近新千年,自然更是丰厚。师父的照顾,季之白心领神会,每日抽时间勤奋排练。他其实藏了私心,之前易初颜曾说过想看他敲鼓的样子,虽然说时只是一句无心的话,他却放在了心上。临登台那一天,他特意去了一趟易家,邀请她来看。
这应该是近三年最大场面的一出戏了,连续三天。
只是这天气委实不适合唱戏,尤其是唱露天大戏,搭建舞台就费了很大的劲,得把户外的冰都震碎了,大户人家讲究,专门找人去后山挑了新鲜的黄土铺平,舞台下方要生火,台上演出的人也能暖和一点。前台阔气敞亮,还搭了一条特别的小通道,直接通往里屋后台,演员有足够的空间出场以及下台换戏服。里屋的化妆台、戏服场地更仔细,任何细节都不含糊,筹备的人够认真。
等着看戏的人更认真,还有两天才开始,前来参观前台后院的人络绎不绝。
听说有大戏看,炜遇想让师父带他去看,他还没见过真人戏。
“师父,一起去吧,我反正是没看过,还不要门票。”
“我们这样的小镇就没有门票一说,你自己去吧。”
“一起去嘛。带上师娘和溪澈。”
“你又不是小孩子,十七组也不是没去过,还要我带你去,你又不是我儿子。”赤崎警官头都懒得抬,他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在家多陪陪孩子。
见师父坚持不去,炜遇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我到时看情况吧,这两天有点闹肚子。”
这下警官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有点憔悴,叮嘱了一句:“吃点药。”
大戏开锣了。
好不热闹,几乎四面八方的乡邻都来了,将前坪挤得满满的。戏台旁烧了木柴,熊熊大火,人群围着大火看戏,人声鼎沸,没有人觉得冷。
让季之白失望的是,第一晚易初颜并没有出现,他登台的时间里,眼神总是飘向台下,搜寻着熟悉的眼神,搜寻着冬日里单薄的身影,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火焰照亮着每一张脸孔,或欢喜,或悲情,台上的戏仿佛给了他们七情六欲,他们都沉浸在戏里。
季之白第一次知道落空是什么滋味。
第一晚的演出,大家都有些许失误,戏班师父自然能听出来,唱错词的,催错场的,季之白则少翻了一个后空翻。第二天清晨师父就把大伙抓在一起,又调教了一番,反复叮嘱今晚的演出不能出任何差错。季之白本想溜出去找初颜,问问她为什么没来,但又被师父抓去练了一下午的基本功。后来他想,她应该第二晚会来的。
果然,临登台前,他先去前台扫了一圈,看到了易初颜挨着易娅坐在人堆里,正在说着什么。火光映在她们的脸上,忽明忽暗,看着就温暖。正想着,易初颜忽然抬起头来,也看到了他,隔空找到了彼此的眼睛,远远地投了一个眼神。
今晚这一声锣开得特别响亮。
季之白第一个出场,这一次他铆足了劲,连着五个空翻,台下喝彩声一片。他在倒影中寻找着易初颜的身影,可就在刚才的位置,易娅还在,她却不见了踪影。
季之白有点郁闷了,第二轮的空翻节奏不由得快了起来,落脚时不如平常练习一样稳稳地落在地上,一个踉跄,失去了重心,差点整个人扑倒在地,看得台下的人跟着紧张。他干脆就着快要摔倒的姿势,迅速地用眼睛搜寻着下面,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腿在地上连着画了数个圈,漂亮利落,台下的观众以为他前面的失误是为了这个完美的收场。
人群里爆发热烈的喝彩声。
台下依然没有找到易初颜的身影,明明易娅还在,她除非是离开了,要不她俩不会分开。
失落感再次袭来,自己在意的,却未必是她在意的。
后台师父在催场,催着他去后台换演出服,扮演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演员已经在候场。季之白被其他演员拽着下了台。
趁着不是他的登台时间,他掀开了后台布帘的一角,继续在人群里搜寻。依然没有,可能是回家了吧,可能是和哥哥约定了换药时间。至少她来过了,季之白这样安慰自己,但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宝钏哭诉十八年未见夫君这一段要唱许久,他不死心,找机会从后台溜了出去,到台下找到易娅。
易娅正看得入迷,被季之白拉了一把,吓一跳:“你不是刚还在台上吗?”
“初颜呢?她刚才还在,怎么就走了?”
易娅左右望了望,也没看到易初颜,她才恍然:“咦,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她是回家了吗?”
“应该不是,刚才好像有人找她。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的。”易娅心不在焉,一心想看戏,“你别耽误了时间,这会正演高潮,太好哭了。”
季之白只得走出了人堆,照易娅这么说,易初颜应该还会回来,等她回来就好了。
易初颜坐在车里,车挨着路边停着,没有开灯,雪地的光,足够看清眼前的一切。
远处传来戏台开锣的声音,本来不想出门,硬是被易娅拉上,不好推托。
戏还没开始,人群里有人拽了她一把,她跟易娅说了两句,出了人群。
是易桥叔。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易桥直截了当:“说吧,去哪儿,去我家,还是就在车里,我都可以。”
“易桥叔,一定要这样苦苦相逼吗?”
“做人呢,答应了的事,就得实现,你说是不是。老子好久没碰过女人了,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也不是老子求你的。当初你可以不为那小子求情,你知道那路有多难开吗,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
“你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老子最后还不是把车开去市里了?”
“如果我不从呢?”
“那就怪不得我了。”易桥把烟嘴掐灭了,此时他恼火的并不是易初颜的不从,而是自己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耍了。他反手就甩了易初颜一个耳光,直接上手去扒衣服,今天他必须出了这口恶气。
易初颜使劲地反抗:“易桥叔,你再这样,我就喊了。”
“你喊啊,我看到底有没有人能听见,多刺激。”
远处传来喧嚣的叫好声,没有人知道在这个黑暗的角落,正在上演另一出戏。
任凭易初颜力气再大,也无济于事,易桥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试图压上去,要不是两个座位之间还有阻碍物,恐怕易初颜连还手的空间都没有。撕扯中,易初颜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扳手,朝着易桥的头沉沉地敲了下去,痛得易桥被迫停手,捂着脑袋,手上渗出了血。
易桥红了眼,像着了魔似的大声吼道:“小婊子,跟老子装什么纯,你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死去的养父早就想弄你了。不,肯定早就办过了,跟老子在这装纯洁,什么玩意儿。”他再度想要扑上去,但没想到易初颜反过来又是一记敲击,还来不及还手,他的手被易初颜死死地抓住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朝着他的食指,狠命地剜了下去,刺骨钻心地痛,他抓着自己的手,右手食指被活生生地剔骨了。血肉模糊,森森白骨暴露在空气中,疼痛难当。
易初颜打开车门,从车里挣脱出来,往路的前方跑去,头发在空中像失去魂魄一般甩动着。易桥嘴里愤怒地喊着小婊子,也跳下了车,很快就追上了,易初颜的头发被他一把揪住,一脚踩在地上。她发出惨叫声,手里依然抓着那把剔骨器,上面沾满了鲜血。
她嘴角带着残酷挑衅的笑,那是荒野里最可怕的笑容,是冬日里最冷血的脸孔,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排山倒海而来。
易桥脑部受伤,食指被剔骨,疼痛锥心,力气根本使不上来。易初颜逮着机会再次逃脱,拼命地往新开田的方向跑去。
易桥不再追上去,他回到车里,发动了车子,那股钻心的痛让他越发失去理智,现在一心只想追上易初颜,开车把她轧死。
《寒窑记》唱到了薛平贵见完王宝钏之后肝肠寸断,战事再起,薛平贵被传召出师上战场,和王宝钏再度分开,台下不少女人已经看得泪眼婆娑。
锣声再起,季之白登台。
他看到远处,易初颜披散着头发在马路上拼命地跑着,身后有人在追赶,很快她被追上,一顿拳脚,挣扎着又拼命往前跑,原本追着的人返回去开了车,往她的方向开过去。他看到易初颜跑着跑着,不停往身后看,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车子往新开田的下坡开去,正是易初颜的方向。
身后的车子开到了新开田的下坡口,易初颜突然停了下来,改了方向,往路边干涸的稻田里跑去。
刹车,刹车,可是任凭易桥怎么去拉刹车,都失灵了,轮胎在冰上干滑了几下,极速顺着坡滑了下去。
季之白连着翻了三个空翻,拿起了鼓槌,敲响了出征的战鼓,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叫好声。
车子像一阵疾风般顺着陡坡开进了湖面。砰。一记沉闷的声音,湖面的厚冰被震破了,发出了碎裂的声音,随着几声更沉闷的响声,冰面完全碎了,在湖面上晃荡挣扎了几下的车子,彻底沉了下去。
易初颜站在湖边,手里拿着沾满血的竹制利器,那里面暗藏了三块小刀片,锋利无比,竹面的血和她脸上的血一样,很快就被风干了。
少女脸上的痛苦在绝杀之后迅速消失,没有任何表情。为了等到这一天,她步步为营,任何一步都不能有误,上车就要想办法弄坏刹车,得刺激易桥开车去追她,还得算计好台上的表演时间,只有台上鼓声响起,车子沉入湖底的声音才会悄无声息地被遮盖住。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一切,台上的季之白应该都看在眼里了吧,他若不敲响大鼓,恐怕此刻警察已来。
下了台,季之白被师父拉到一个角落。
“之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为什么五个空翻只有三个?排练的时候不是五个吗?为什么锣鼓声一点节奏都没有,排练的时候不是说了吗?要轻起重落,才能把薛平贵和王宝钏再度分开的悲壮感觉敲出来。”师父气急败坏,对一个教了这么多年唱戏的老人来说,台上不按戏本走,是最接受不了的事情。
季之白连忙道歉:“师父,对不起,实在太紧张了。”
原本他还有大段的唱词,但只唱了第一段,他的举动让乐器师傅也有点慌。台上演员都没了,第二段音乐还要不要继续,鼓声杂乱无章,配合不到鼓点,候场的演员也踩不到节点,不知该何时出场。虽然台下不懂戏的年轻人看不懂,但有很多常年看戏的老人都知道是台上演员乱了分寸,好在后面的戏很快开场,没人再计较前面发生了什么。
原本,唱戏也只是图个热闹而已。
自己领了错,师父训斥了几句,也就消气了。季之白换了身上的戏服。
黑夜里,一个手里拿着酒瓶的身影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湖泊里,很快,又浮了上来。
戏散场了,前坪还有不少人围着火堆,品味着今晚的戏台。
母亲睡得很安详,姐姐忙完也休息去了,季之白悄声出了门,无论如何,今晚他都要见易初颜。
直接奔去星星之眼,低沉空谷的陶埙声飘浮而来,像是在发出信号。
易初颜就在星星之眼,还如那晚,穿着一身洁白的斗篷,坐在一堆竹叶上,今天陶埙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割裂的碎片一样。
季之白尽量控制着自己,但安静美好的星星之眼和陶埙声,也无法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世间变化万千,不过是第二次来星星之眼,光景竟然和第一次截然不同。易初颜低着头,面色如谜。
“初颜,今晚那个是易桥叔吗?”季之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脑海里一片混乱,今晚看到的一幕,让他凌乱,他本来想第一时间报警,但他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有多接近真相,易桥叔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暴力,那辆开进新开田湖泊的车,看上去像是易初颜在故意引诱。
不能报警,他得先来问清楚了。
陶埙声戛然而止。
“是他。”
“他为什么会……那么凶狠地对你?”
“之白,”易初颜缓缓仰起脸来,“如果我说,他今晚差点强暴我,你会信吗?”
有点点泪光在易初颜眼里闪烁,她楚楚可怜,自己怎么可能不相信她呢。那个无时无刻不给他温暖、在困境中给他送风信子、在寒夜里一起共度生死的易初颜,是他这一个月来黑暗里的寒星。
“我相信你,信你。”季之白蹲下去,把她拥在怀里。
“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把车开进了湖泊。”易初颜的声音低沉如这夜幕。
“易桥叔竟然这么无人性,我们去报警吧。”
“不可以。”季之白想要问为什么,但是被易初颜用手指堵住了,“不要问,我们不能报警。”
易初颜站起了身,仰起头看向夜空,星星之眼从来都没有星星。她喃喃地说:“今晚会下雪,一场大雪,明天的湖泊又会结冰,就让他自生自灭。之白,我每天都会在星星之眼看到这样的暮色,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曾见过这样的暮色。”
季之白在身后拥着她,他的世界里没有经历过如此暮色,但他想跟她一起,走过所有的暮色之地。
第二天一早起来,果然又是苍茫一片。
大户人家执意不肯取消最后一晚的戏,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今晚要唱的是《金锁记》。季之白登台的时候,易初颜就坐在台下,坐在火堆前的最中央。他昨晚渴望出现的身影,正在台下望着他,熊熊篝火燃烧着,他今晚唱得特别好,每一句词都咬得无比精准,他在火苗的光影里追逐着易初颜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篝火燃烧通亮,她眼里的神情越明柔。
他答应过的,要走她走过的暮色。
第二天有人发现冰面变薄了,但没有人发现镇上少了一个人,还少了一辆车。
没有人惊讶,大家都只是听说,大冷天,没有人去湖边看,倒是不少老人借机训孩子:如果偷溜着出去玩,会很危险,你看,冰面会变薄,容易掉下去。
还有十天,就是千禧年了,轮番来照顾母亲的两个姐姐虽然都各自有家庭,但都跟婆家说好了,照顾到母亲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这天一大早,季之白去地窖里取了菜,又去后院的人家买了过年要吃的肉,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母亲房间炉里的火似乎要熄灭了。他换上新煤球,续了火,去厨房做早餐。
母亲吃过了早餐,他再去看炉子里的火,竟然熄灭了。季之白有点沮丧,两个姐姐昨晚陪母亲,还没怎么睡,不能再叫醒了。现在要么去庭院找干柴,重新点燃,但房间里会冒烟,会让母亲不舒服。
去邻近院里换了一个燃烧的煤球,房间里终于暖了,母亲吃了早餐似乎又睡了,他就趴坐在母亲的床边,沮丧感再次袭来,突然不知道未来要何去何从。
季之白在床沿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最近他很疲惫,连续几天登台,没有停歇。易初颜的事让他更是内心矛盾,心里背负着沉重的壳,易桥叔曾经也算有恩于他,虽然是用了十倍路费做的交易。可是他也答应了易初颜,不去报警。
之后他发了高烧,这场高烧像是有预谋的一样,把他内心的挣扎和虚弱反复点燃。易桥叔失踪遇害的事,瞒不了太久,最多等到春天到来,湖面的冰化了,就会真相大白。
床沿冰冷。
一只手落在了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以为这是梦,梦里是母亲温暖的手,像从前那样抚摸他。那感觉舒服极了,他的脸在床沿上翻向一侧,朝向窗户,外面皑皑的白雪的反光照在他的脸上,头上被轻轻抚摸的感觉还在,有一点点温暖,他希望就着这点幻想中的温暖,不要醒来。
忽然,季之白就醒了,这不是梦!他抬起头,望向母亲,母亲的手还停留在空中,正睁着眼看着他,眼角泛着泪。
是母亲的手!她的手会动了!
季之白克制住自己的内心,生怕又回到了梦里,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微弱地点了点头,他抓着母亲还在半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