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火势很旺,片刻兔肉上就冒出呲呲作响的油花来,陆明玉掏出御膳房里带出来的佐料,小瓶子一撒,很快香味儿飘散,阮宁咽了口分泌出来的口水,“京城内好吃的挺多,烤出来的却不多,还都是做好了端上来,少了些趣味。”“自然自己动手吃着才更香些。”陆明玉又撒了圈佐料,笑言。
“是也,若是有能自己烧烤的店就好了,毕竟不能经常这般出来玩。”阮宁点点头,忽然想起前世的烧烤店,又想起那间闲置了的云记杂货铺,不由心中蠢蠢欲动。养尊处优久了,也是很无聊的,或许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干……
陆明玉也上了兴致,“皇姐以前宴请宾客也曾烤肉,不过到底铺张麻烦,若有这种店,无聊一聚也是可以的。”
说罢就没放在心上,兔子已经烤好,她撕了一条腿儿递给阮宁,阮宁张口一咬,顿时愣住,随即加快速度往嘴里塞,金黄油花粘在嘴唇两侧也不觉,兔肉咸香,又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微甜,极大的味觉震撼充斥口腔,她瞬间将刚才脑子里的杂七杂八忘得一干二净。
肉足胃满,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准备等消化了,陆明玉带自己去练习箭术。
“陆姐姐,你可真棒,又会武艺,又会骑射,又会烧烤……”
陆明玉闻言微愣,随即摇了摇头,嘴角一抹嘲讽笑意,“也就你这丫头觉得我棒了,外人哪个不说我不遵妇道,无法无天?这点好处,在他们看来不过不务正业罢了。”
阮宁忽然想起刚才那几个妇人的低语,原来她也是知道的,仰躺着阳光微微刺眼,她眯了眯眼,“陆姐姐,你有本钱,有靠山,想做什么就去做,这世间女子,哪个能有这般逍遥自在?”
可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如此简单,就算陆明玉心胸再宽阔,行事再磊落,处于这个与她行事背道而驰的时代,处于无数人异样的目光中,也不能做到完全忽视,因为不认同无处不在。
“陆姐姐,你为什么不愿嫁人?”阮宁忽然问道。
陆明玉倒是没表现出不喜,她知道阮宁,好奇了就问,同亲密的人从不避讳,也就如实回答她的问题,“外人都道明玉公主荣华富贵,体面安顺,可那些有些志气的才子哪个不是避我如蛇蝎?我这公主当的,不过是个草木芯儿的绣花枕头,瞧着好看花哨,用起来却硌得慌。那些无心仕途的公侯子弟又多草包饭桶,一个个只知道斗鸡走狗,挥霍享受,实在入不得眼。”
大赵规定,凡驸马不能接触重要任职,变相与仕途无缘,此举是为了防止权臣独大,威胁皇权,然,因此不愿做驸马的青年俊杰也不在少数。
陆明玉神情微微有些寥落,她是个心性高傲的人,那些眼光,那些避让,纵然面上淡然,也如锋芒在背,让她心里膈应。
她已经十九了……
“我也想随了皇兄的愿,让他随便给我招个驸马,可明华皇姐也是这般,却同她的驸马势同水火,不过面上光彩罢了……”她用木棍挑弄着散乱的柴火,烟灰飞起,也如漂浮在人心上一般,阴影覆盖。
“你没错。”阮宁翻身看着她,“便是不能找个最喜欢的,也要找个于你来说最靠谱的。可相反,这世上优秀的男子有很多,姻缘不是天注定,碰见喜欢的至少要试试,毕竟——”她忽然想起陆泽,唇角一勾,满地的小小野花便如开进了心里,“能有个喜欢的人,真的很欢喜。”
陆明玉看着阮宁娇嫩年幼的面庞,心中一阵恍惚,她明明比她年幼,可有时候,她总觉得阮宁有些超乎年龄的成熟,超乎这个时代的思想。那些思想,那些话语,不是一味的堵,也不是放肆的疏,像是一个新的天地,是她心中微微期待,却总是犹豫的前方。
周围一阵寂静,只剩虫鸣鸟叫,风吹叶动,陆明玉脑子里斟酌着那些话语,微微出神,而远处护卫环绕之处,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第55章
那边是一群年轻学子,面对着皇室护卫, 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满是不忿。
“此乃自然造化, 天地所赠, 你们是哪家的,无故圈围此处, 仗势欺人, 实在非君子所为!”
“富贵走狗,行事可恶, 且将你们的名讳报上来, 让天下人都见识见识你们的嘴脸!”
陆明玉所带护卫皆是皇兄从御林军中所拨, 然她平日不喜张扬,素来都让他们作寻常打扮, 所以这些人看起来除了比平常家奴精气神足了些, 目光坚毅了些, 脊背挺直了些, 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而那一个个青年人, 正处于热血年纪,见同伴愤然讨伐,自然不甘人后, 纷纷绞尽脑汁, 将脑中能想到的不带脏字的话流水般倒了出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毕竟对方是最无耻最无知最庸俗的‘富贵走狗’。
作为文人,作为一个有风骨的文人, 他们有必要口诛笔伐,让这些富贵走狗低头羞愧,将如斯美景低头奉上。
陆明玉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阮宁碍于身份,到底不好现身,只没身于一丛灌木之后,能清清楚楚听到看到那边情状,却不会被人发现。
那群人远远看到陆明玉,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先是静了静,毕竟她与他们想象中的骄横富户相去甚远,然后看天看地看空气,口中仍讨伐不止,却打磨了刀尖,锋芒尽收。
阮宁撇撇嘴,这才是真无耻真无知真庸俗。
无耻,文人骂仗,彰显风骨,鄙视富贵,立身不正。
无知,权力差异,天经地义,妄想公平,简直扯淡。
庸俗,看人看脸,两幅面貌,上蹿下跳,小丑嘴脸。
待陆明玉在他们面前站定,那群人便张口瞠目,面色尴尬。
原来是个姑娘。
还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陆明玉站定,侧头看了看他们,问身旁护卫:“发生何事?”
护卫头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一群年轻学子已经换了张脸,摇头摆手,言笑嘻嘻。
“我们行至此处,忽然有感而发,惊扰了姑娘,还请不要介意!”
“是也是也,在下不才,刚作了首诗,姑娘可愿品评?一只鸭子嘎嘎——哎呦,你干嘛拍我!”
“你作的是什么垃圾,看我的,青山扬碧翠,绿雨微斜阳……”
“哪儿来的雨,哪儿来的斜阳,你才是笑掉大牙!”
“诸位!”陆明玉语气微凝,漠然开口,“今日我与好友在此游玩,可有异议?”
学子们一愣,纷纷摇头,口径出奇的一致,“没有没有,打扰了姑娘,还望不要介意!”
说罢,簇拥着就要往回走,或抬头看看掠过鸟雀,或低头看看纷杂野花,一副悠哉模样。
“且慢。”众人刚转了身,一道朗润声音便冒了出来,“我等专程来此地,如此回去,实在败兴。”
那声音来自一个青年,当即有人面色为难地揽过他的肩,“方兄,我们不过来此处散散心,也散过了。毕竟是个姑娘家,不用多做争执。”语气轻微,却恰好能让陆明玉听见。
陆明玉挑挑眉,看着被唤作方兄的人,倒是难得的好相貌,一样是学子士人标准的天青布袍,穿在他身上,倒有几分落拓潇洒。
刚才那群学子群情激愤时,他并未开口,陆明玉也注意到这一点,便来了兴致,微抬下颌,“你要如何?”
他嘴角浅浅挑开,看向陆明玉身后,背着的箭囊。
“想必姑娘也是精通骑射之人,我们不如做一场比试,谁输了,谁让出此地。”他微微眯眼,眼神里透着细微自信,“姑娘意下如何?”
先前揽住他的人又开口了,“这可是个姑娘,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吗?”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面上不赞同。
青年却不收回话,只看着陆明玉,带着一抹平淡笑容,没有刻意的退让,也没有骄横的逼迫,旷达,自然,隐隐……尊重。
陆明玉先是凝视他片刻,然后大笑起来,带着舒爽快意,“好,若是我输了,此处就让给你们!”
随即让护卫又拿来一把弓箭,递与他,“你说,怎么个比法?”
青年看了看周围,一眼望去,无遮无挡,只坡上还有些葱郁林木,便遥指上方,“我看上面林木长得倒也整齐,我们二人各站定一点,这排树上各划上标记,不准离开所站之处,每树一箭,从最近的树开始,一直射到离自己最远的,最后依据中箭几支评判,若是全中,再依树上标记远近,如何?”
陆明玉抱胸站着,唇角一抹兴致盎然,“可以,就按你说的。”
随后一群人杂杂拉拉到了坡上,一群学子露出不忍直视神情,好似欺负了陆明玉,面上也有些羞赫,可青年执意如此,他们便也有些好奇了。
他论学问人品,在他们当中都是一流,也从不做没有缘由的事,众人天生对他有种信服,倒也不再劝阻。
阮宁仍呆在灌木丛里,没动。
陆明玉的骑射技艺水平一流,她一点也不担心,这种程度的射箭可以说是百发百中。倒是那个方姓青年……该说有趣,还是奇怪?
她坐在草地上,手指轻轻拨弄着颜色各异的小野花,很快,陆明玉从上面下来,带着一群护卫,笑容满面,绕到灌木丛后,同她道:“输了,我们走吧。”
说得轻巧自在,毫无愧色。
阮宁遥遥看了一眼,随即了然,笑着摇摇头,同她一道上马车走了。
坡上,众学子望着眼前十棵树,神色诧异,确实是方见山赢了,从他站的那边看过去,十支箭由近到远,无论有没有命中标志,都稳稳地钉在树上。
然而另一侧,陆明玉所站的位置,一眼看过去,由近到远,只中了九支箭,却无一不是命中标志。
而那唯一没有射中的一支,却是离她最近的一棵树,还是射在了树根上。
放水,明晃晃的放水。
一帮男子面色发红,羞愧难当,刚才可是他们板上钉钉地说要让着人家,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被人家给让了。
“这也不知是哪家闺秀,想必是将门之后,不过女子如此,有点……”
“如此又如何?看这排场,家世必定显贵,那姑娘还问了方兄名字,福气不薄啊!”
方见山抿唇笑笑,看着那十支箭神色莫名,没有羞愧,也没有得意,云淡风轻。
哪家闺秀?
他眼中黑白分明,一点星光如布于靛蓝夜色之中,一闪即过。
……
马车中,阮宁拈了颗葡萄塞进嘴里,笑问陆明玉,“刚才那场比试,你作何让他们?”
“向来男人瞧不起女人,我不过出口气。”陆明玉笑笑,面上得意,又眼神微微一变,喃喃道:“不过那方见山,当真不同于别的男子……”
阮宁看着她面上神色,“陆姐姐动心了?”
陆明玉一滞,却不看她,车外景致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如她此时莫名心情。她手指轻扣着桌面,敲出声声脆响,蓦地一停,开口:“哪里,不过见了一次,有何动心不动心?”
“动心和喜欢不一样。”阮宁也不戳破她,“动心了,便注意了,注意了,便喜欢了。可动心之后,还要斟酌一番,一个人表面如何,内里如何,可不是像白纸黑字那么分明。”
陆明玉点点头,心不在焉,显然没将阮宁的话听进去。
春天啊,即使快要入冬,于某些人来说,也无处不在。
阮宁懒懒往后一靠,也不再多说。
陆明玉来时原本是骑着马的,这副模样,阮宁干脆直接让她与自己同乘,一直到了安国公府,自己回去,才叫马夫将她送了回去。
今日提早回来,天光仍是大盛,阮宁便也去了安顺堂。
安顺堂里,阮母正拿着一封信面色闪烁不定,指节捏的惨白,半晌,往火盆里一扔,倚在条褥上出神了大半天。
王妈妈没见过她此种情景,忧心地站在一旁候着,却不敢打扰她,见阮宁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通,阮宁眸色沉了沉,过去轻轻坐在她身边,“祖母?”
阮母回过神,嘴唇翕合,“宁丫头……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同陆姐姐聊过也就回来了。”阮宁闻见一股焦糊味儿,往炕边的火盆子里一瞧,一团纸已经烧得萎缩变形,一片焦黑,隐约墨迹处凸显出来,却辨不清字迹,火势正好,烧糊的纸也渐渐塌下去,与碳灰融为一体。
“祖母怎么不开心了?同我说说罢。”阮宁脱鞋上炕,在阮母身边蹭了个位置,也倚在条褥上。
“说不得,不好说……”阮母喃喃,蓦地面上露出疲惫的厌恶,“那香老姨娘果真是个难缠的,我却是小瞧她了。”
第56章
阮母没再继续,阮宁也不寻根问底。
呆了大半晌, 也就离开了。